第二十五章(第3/5页)


人一尽,菊娃说:“你真的要买肥皂?”子路说:“你逼着我买么。”菊娃扑嗤笑了一下,说:“回来这么长日子我只说你来店里看一看的,你连个人影也不来闪一下,要来了,就挑这么好的时候?你不知道高老庄是是非窝了!”子路说:“我不在乎。”菊娃说:“你当然不在乎,你三天两头就走了,我往哪里去?”子路的心陡然又沉起来,坐在那里不言传了,脚底下是一层瓜子儿皮、糖果皮和遭嘴唇唾弃的烟蒂。菊娃把茶杯里的茶泼了,说:“我给你冲杯咖啡吧,你是新人新生活了,要喝咖啡哩!”子路说:“我喝不惯。”菊娃说:“我都能喝得惯,你喝不惯?喝!”子路端起了杯子,就在这时候他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巨大,连唾沫鼻涕都喷出来,菊娃笑了笑,说:“我只说你和西夏生活能改一些瞎毛病的,你还是打喷嚏头扬得那么高?西夏也就容了你这脏鼻涕?!”就把手巾扔给了子路。
子路擦了鼻涕,说:“你现在开通得很么!”菊娃说:“坐了那么多人,我见着你哭鼻流眼泪呀?这些年里,我能学会的就是哄自己。我只说我成了两面派了,可上次去太壶寺听和尚讲佛,和尚说菩萨也有三十六个法身的,两面派就两面派,要么人就更难活了。”子路看了一下菊娃,菊娃的面色已没有了刚才的戏谑,心里就不禁又有些酸,眼里也渐渐潮起来,低了头握着咖啡杯,不住地吹气。菊娃说:“咋啦,到我这里不高兴?”子路是洪水中的篱笆,摇晃着摇晃着,有一个波浪闪过来扑啦就倒了,他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赶忙去擦,却越擦越多。菊娃说:“你咋还是刘备?倒不如我一个女人家了!是不是和西夏又闹了矛盾?人家还是姑娘家,你年纪大你得让着她哩!”子路说:“菊娃,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装了。”菊娃说:“我装什么了?”子路说:“我一进来,我还看不来你的眼神?今日我过来看看,我本来要平平静静来说说话的,叮咛着自己说离婚了就不要再丝丝蔓蔓,越是那样,到底对谁都不好,可一来却又做不到了。我和西夏没闹矛盾,我那边过得越好,越是要操心着你这边,心里越是不安妥。”菊娃说:“那你来是要安你的心吗?我这里啥都好的,你瞧,吃的不缺,穿的不缺,钱又够花,我也比先前胖了,你这就可以安心过你的日子了。”子路说:“你看你看,我给你说真心话,你总以为我在说假话哩。”菊娃突然坐在那里眼泪长流,说:“你有啥不安的,我回去几次,你们过得欢乐乐的,你想想我心里怎么想的?我是心里酸酸的,我也对自己说,子路已不是你的人了,你盼人家过得好哩,人家过得好了,你酸什么?可我不由我。这么长日子,我只说你能到店里看看我的,天天盼着你能来一次,可就是没见你来……”说罢,擦了眼泪,勉强笑了一下,说:“瞧我这又怎么啦,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已经离婚了盼你来干啥,让你来看看我又图什么呀?!”子路说:“那么是我来错了?”菊娃说:“我也矛盾,我真的矛盾哩……你能来我怎么能不高兴?做不了夫妻咱还是乡党,还是朋友,就是做个情人……瞧我成什么人了,子路!”子路抬起头来看菊娃,菊娃也看着子路。菊娃说:“这么大的人了,离婚这些年了,还哭鼻子流眼泪的,别人不笑话,自己也笑话自己了……咱高高兴兴说些话。”子路说:“高高兴兴说些话。”但两人一时间里却没话可说。店门外有人走过,有往店里探了一下头就走开的,有伸进脑袋看一下,退了出去,却又伸进脑袋看一下。子路说:“离了婚又来找,在外人眼里是不是怪怪的,不正常?”菊娃说:“咱这儿的人自己事都管不了偏爱管别人的事!要关了门说话我就把店门关了。”子路说:“大白天关门,让人看见……”菊娃说:“猪死了就不怕热水烫了。”哐啷关了门。菊娃转过身来,是含怨带羞的一个笑,然后往店的里间屋走,经过子路身边了,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子路的额上有一撮头发溜下来。子路看着菊娃,却把那只手抓住了,两人就那么僵硬地站着,拉了手。一个说“你也真是胖了。”一个说:“胖得没个样子了。”子路又捏了捏菊娃的肩头,把菊娃抱住,他的头和菊娃的头一般高,很早很早以前的一种丈夫的保护人的意识重新回到了身上,菊娃并没有反对,身子由僵硬而柔软着,颤活活不已。但很快就分开了,菊娃在说:“……咱这成了啥了呀?!”
帘子之后的里间屋里,两人坐在了床沿上,床吱扭吱扭响起来,子路的脑子里立即想起了那一夜看到的情景,心里开始烦躁,他站起来,说:“你把这床也支稳么,响得多难听。”菊娃说:“支得那么稳干啥,又没有两个人睡觉怕塌下来!”子路没有说话,挑帘出去又把那杯咖啡端回来,连喝了半杯,说:“你给我说实话,你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菊娃说:“啥情况?”子路说:“是不是与蔡老黑不行了,准备和厂长?”菊娃说“哟,啥事你都知道?你听到风声啦?外面怎么说的,说我流氓破鞋了?”子路说:“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我只在乎你,问你的主意?”菊娃说:“那好,你说的蔡老黑和王文龙都有关系,我听听你的意见,你说我嫁了谁好?”子路一时噎住,说:“你是咋想哩?”菊娃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蔡老黑给过我关心和帮助,我要不记着他的好处我就不够人的,但要嫁他却不行,他有家有室,离不了婚,就是能离婚,他那个脾性我也受不了。可是,我要摆脱他又难摆脱,不吃糜子糕了,糜子糕却粘着手。也是为了冷淡蔡老黑,我就和王文龙近了些,王文龙也是死也看上我,想着法儿要娶我,但我没给他个回话。他要帮我,他就帮吧,我不能谁帮我,我就嫁了谁,落个以身相许哄人家钱的名哩。而他帮我若是为了娶我,我倒也要看看这个男人是真心爱我还是一时性起,你说呢?我现在是二茬婚了,我真的怕了男人哩。”子路说:“……咱俩走到这一步,都是命,我现在信了命了。”菊娃说:“是命不是命,走到这一步了也就不说以前事了。”子路说:“可你毕竟年轻,总得有个落脚。”菊娃说:“还年轻呀,女人三十豆腐渣,我已经三十多了!正因为已经三十多了,我不急的,大教授我都经过了,说实话,再跟任何人我也没那份热乎劲了。离婚这么多年,我总觉得你还是自己人,脑子里还老想到你,这回你领西夏回来了,明知道子路不是我的子路了,可夜里一觉醒来,还是发迷怔。我自己也常想:子路是大树,这么多年了,树影子还罩着我哩,不管以后我嫁了谁,都必须是我从心里完全没有你了,那才能做人家的媳妇,要不,嫁过去对我不好,也对不住人家。”子路一句句听了,眼泪又无声流出来,抱住了菊娃,泪水滴进了菊娃的脖子里。菊娃扳过了子路的脑袋,看见了那已经稀疏得见了头皮的发顶,她拿手去擦子路的眼泪,说:“好了好了。”却又一次搂住了子路,将他的一颗头捂在自己胸前,来来去去的抚摸,喃喃道:“我又闻到你的味了,还是一股石灰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