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家

看见很多交错晃动的身影了吗?模糊面容,隐隐耳语,在远方,等待你去追寻。灵魂是空旷原野,大而没有出路;疏离是旷野低树,江心月,安静原始地存在着。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的距离,无法消除,即使面对的是母亲。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能饶恕。

多年前的她,与现在的我处境、心境一样。孤独的人,性格里有孤独的天分,敏锐的感觉在任何时代都是可以相通的。

父母离婚,她寂寞地上着中学,落落寡欢,有意无意将自己与人隔绝。一朵本应在阳光下烂漫开放的花朵,却在一种昏沉压抑的环境下渐渐萎落。稀薄的爱,让她感觉到窒息。

一九三六年爱玲的母亲回国,那时她尚未离开家。姑姑传话给她:你母亲回来是为了你的学业。之前爱玲曾对中学时惟一的朋友张如谨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家,去读大学。”

当我还是一个靠父母供养在家的孩子时,最大的愿望也是离开家。我也曾激越地相信,要生活在别处。我与她都是寂寞得需要倾诉,需要靠逃离去证明自己无助的人。

后来张如谨结婚了,爱玲在学校里惟一的朋友消失了。她在国中调查表的一栏里写道:“最恨,一个有才华的女子突然结了婚。”我们有理由相信,她说这样的话,大抵是因为孤独。

孤独是无人理会亦能自我繁衍的藤蔓,不挑剔任何生长的土壤。我们被紧紧缠绕,不得解脱。

她逃离了。以为离开了父亲的家就会有崭新甜蜜的生活,对于母亲则有太多美好的梦想。“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

亲昵,温暖,恩慈。温暖的粉红色的爱,如她自己所说,她始终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母亲的。小时候聚少离多,偶尔有两趟领她出去,穿过马路时,拉住她的手,有一种生疏的刺激感。

母亲满足了她心中对女人所有的幻想,这种幻想甚至偏离了一个孩子对母亲应有的期待。,母亲在她眼中成了“辽远而神秘”的贵妇人。

这真是不幸的事情。生活崭新却不温暖,像《倾城之恋》里流苏一样,爱玲不得不从自己对母亲的幻想中走出来。辛苦而尴尬。是的,她是贵夫人,不过依然在红尘中挣扎,一样的窘迫,一样有乖巧的脾气。窘境中,她为女儿的前途苦恼,更为爱玲屡次找她要零用钱而生气。生气时话语难免刻薄。

有些事爱玲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来,但她懊恼屈辱的心境,多半可以想像得到。她说:“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

因为身同感受,我对爱玲总是同情的。没有经济能力时,钱就是七寸,一击即中。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人生大部分时间充满这样的尴尬。

“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仰脸向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这样的感触是年少时共有的。辛酸且凄楚。其中一些人被击倒了,有些人勉力站起来,让自己相信有一个别处存在着。而到了别处时,却发现它是一样辛苦贫瘠的,不过是大小方位不同。一样荒芜的土地,一样需要去耕种。当人站在那里,依然只能眺望,依然渴望着别处。

她的母亲又不是好的有耐心的农夫,撒下了本钱就要求有收获。她期望的爱玲是精明不外露,外表看上去温雅有礼的大家闺秀。高雅的举止,无懈可击的谈吐,以及足够的内涵修养,如同今天为人所称许的白领丽人。而这些恰恰都是那些以文字为天赋的女孩,原始生命所欠缺的。

写字的女人常常疏懒,生活马虎,房间紊乱,表情淡漠,若有所思。对生活的细节常常能够轻易捕捉到,却无法很好地去维护。简单来说,她们是发现者而不是缔造者。上天往往只肯给予人一种能力。

于是,彼此开始失望,她和母亲的裂痕加深了。这种分裂悄无声息,如同枝上开出的花朵,就要脱落了。爱玲大了,开始懂得自己的需要。她再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甜美无邪的小公主了,任凭她在上面涂上五颜六色。她不再温驯,身体里叛逆的种子开始发酵。她抗拒母亲要求她做的淑女,抗拒按照那些刻板教条的规则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