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荆棘王冠(第2/10页)



输完液,她带他走出病房,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小坐。两三株桃花开得正好。她坐在石凳上,看着那些在风中纷纷坠落的艳丽花瓣,说,我已经不写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开始写。又低声似乎自语,今年春天,我没有好好看过桃花。

他说,没有家人和朋友来探望你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北京。我没有此刻想见到的朋友。

那做手术的时候,我过来看看。

如果你有时间。好的。

她答应了他来。于是他是惟一陪在她身边的人。他整夜陪伴在她的床边。床头的小灯一直亮着,每次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他正在观测她的输液管。输液的速度是否正常,或者是否需要换新的输液瓶。她输了一晚上加了镇痛剂的葡萄糖和消炎药水。下体涌出温热的血液,子宫在出血,腰部酸涩沉重,难以忍受。一翻动身体,伤口就被撕裂两边。疼痛。

她反复折腾,难以入睡。脑子里残留着麻醉剩余的作用,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幻觉。黑暗中无数快速飞行的明亮小物体,互相交织穿梭,奇幻瑰丽。又见到自己在梦中写作,一行一行,流畅优美的句子在暗中出现,又消失无踪。

他把枕头顶在她的后腰上。轻轻抚摸她湿漉漉的头发。他听到她嘴唇里发出的呻吟。手指带着微微湿润的温度,轻轻按在她的眼皮上。他说,庆昭,睡着。你要睡着。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她想起来了他是谁。

那一个夜晚无限漫长。她说。仿佛与他一道登上一艘在黑夜中出发的船。黑暗大海,发出微光的彼岸。他整夜没睡,听着她的零散言语,挨到天亮。早上六点半,护士来拔了针头。他要赶去单位上班。她醒过来,脸上有了清新的气色。这个疲倦的男子在病房的水龙头下用冷水冲洗头发和脸,然后站在她的床边与她道别。他穿着白色衬衣,个子不高。

他说,手术很顺利。坏东西都取出来了。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拿给我看的。你会好起来,庆昭。记住我的名字。我是宋。

3

第二日。从拉格到汗密。步行九个小时。

下午四点多。他们裹着沉重的雨衣雨帽走路。穿越一座山头连接着又一座山头的原始森林。最后一片无边际般的广袤树林。天色阴沉,大雨滂沱没有停歇。此间路途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树叶间隙坠落密集的雨点。小路由烂泥和碎裂的石子铺成,溪水奔涌汇聚。胶鞋一直泡在冷水和烂泥中,完全湿透。

她伸出手,看到手背上一条蚂蟥,竖起柔软饱满的身体,晃动带有吸盘的尾巴,寻找更新鲜芬芳的血液,而它另一端的吸盘已经扎入皮肤。手腕上还有三条。她分别掐住它们的尾巴,果断地用力扯下。黏湿残缺的肢体纠缠在手指上蠕动,刮擦在石头上。不用在意它们是否死亡或消失,反正遍地都是。他们已经进入蚂蟥区。背囊、雨衣、绑腿、手套上几乎都是蚂蟥。这种软体动物栖息在树叶及灌木草丛中,只要有人经过,碰蹭这些植物,蚂蟥便会依附在人体皮肤上,把极其灵敏贪婪的吸盘精确地扎入血管,并持续深入。

因为释放出来的毒素破坏凝血功能,所以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不能凝固。它们叮在她的额头或头皮上。这温柔的吸附产生轻微的酸痒,有时候只有流下来的鲜血淌在眼睛上,才有知觉。如同流汗一样自然。她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血。血流得非常多。仿佛一种更新。

她比他走得快。站在昏暗的森林深处等待他赶上来。双脚浸泡在水流之中失去知觉。即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志力仍支配着僵硬和虚弱的躯体机械前行。若停下来,浑身湿透的衣服会渗透出逼人寒气。必须要依靠行走来提供身体的热量。

她抬头观望那些古老高耸的柏树和杉树,因为长久雨水浸淫,不见天日,树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每一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出现历史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死气沉沉。终年雨水绵延不绝,不见阳光渗入。它们使森林成为幽暗的洞穴。所带来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大江的轰响声音,仍在右侧远处回响。

寂静中只听到风雨穿掠而过的声音。森林发出深沉浑厚的呼吸声。她明确地感觉到了这种呼吸。她相信它的生命力。这一个瞬间与它交会而过。这能量渗透她全身的骨骼、肌肤、血液。呼吸在剧痛的胸腔中变得新鲜而纯净。内心的重重障碍被一层层地刮除。思虑寂然而清透。这是踏上路途,每日长时间行走,所感受到的变化。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闯入森林的心脏之中。它的核心封闭而强盛,也不悦人。也许它象征着和地球同步的时间。而她穿行而过,仿佛从此地到彼岸的蚂蚁,穷尽一生,不抵它的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