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第一节(第2/4页)



就因为放这把山火,多吉已经进了两次牢房。

今天,上山的时候,他从家里把皮袄与毛毯都带来了。有了这两样东西压被子,即使在牢房里,他也能睡得安安心心,暖暖和和了。大火燃起来了,从沟底,被由下向上的风催动着,引燃了枯草,引燃了那些荒芜了高山草场的坚硬多刺的灌丛,沿着人们希望它烧去的方向熊熊燃烧。来年,这些烧去了灌丛的山坡,将长满嫩绿多汗的牧草。

烧荒的滚滚浓烟升上天空,这大火的信号,二十多公里外的公社所在地都可以看到了。要不了几个时辰,公安开着警车就会出现在机村,来把多吉捕走。

这个结果,多吉知道,全村人也都知道。

眼下,大火正顺风向着草坡的上端燃烧,一片灌丛被火舌舔燃,火焰就轰然一声高张起来,像旗帜在强劲的风中强劲地展开。这些干燥而多脂的灌丛烧得很快,几分钟后,火焰就矮下去,矮下去,贴着空地上的枯草慢慢游走,终于又攀上另一片灌丛,烛天的火焰又旗帜一般轰轰有声高张起来。人群散开成一线,跟着火线向着山坡顶端推进。用浸湿的杉树枝把零星的余烬扑灭,以防晚上风变向后,把火星吹到对面坡上的森林中间。

多吉一个人还留在峡谷底下,他端坐在那里,面前一壶酒已喝去了大半。他没有醉,但充血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巴巴的神情。人们跟着火线向着山梁上的雪线推进,很快,好些地方的火已经烧到雪线,自动熄灭了。正在燃烧的那些地方也非常逼近雪线了。那些跟踪火头到了雪线上的人完成了任务陆续返回谷底了。人们回来后,都无声无息地围在他的四周。他继续喝酒,眼里的神情又变得柔和了。

一场有意燃起的山火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时燃完了。人们都下到谷底来,默默地围坐在多吉的身边。多吉喝完了最后一滴酒。他把空壶举到耳边摇摇,只听见强劲的山风吹在壶口,发出嘘嘘的哨声。多吉站起身来。环顾一下围着他的乡亲,大家看着他,眼里露出了虔敬而痛惜的神情,连大队干部和村里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都是如此。他满意地笑了。不管世道如何,总有一个时候,他这个知道辩析风向,能呼唤诸神前来助阵,护佑机村人放火烧荒,烧出一个丰美牧场的巫师,就是机村的王者。

他慢慢站起身来,马上就有人把他装着皮袄与毛毯的搭裢放在了毛驴背上,他说:“公安还没来吗?”

大家都望望山下,又齐齐地摇头,说:“没有!”

“他们总是要来的,我自己去路上迎他们吧。”然后,他就拍拍毛驴的屁股,毛驴就和主人一起迈步往山下走去。

人群齐齐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

多吉停住脚步,把手掌张开在风中,他还扇动宽大的鼻翼嗅了嗅风的味道:“大家留步吧,想我早点回来,就守在山上,等月亮起来再下山回家吧。”然后,他眼里露出了挑衅的神色,说,“如果要送,就让索波送我吧,”索波是正在窜红的年轻人,任村里的民兵排长也有些时候了,“如果我畏罪逃跑,他可以替政府开枪。当然我不会跑,不然今后牧场荒芜就没人顶罪放火了。”

这个家伙狂傲的本性又露出来了,惹得民兵排长索波的脸立即阴沉下来。虽然能够感觉到阴冷的牢门已经向着他敞开了,但做了一天大王的多吉却心情不错,他对冷下脸去的索波说,“小伙子,不要生气,也是今天这样的日子才轮着我开开玩笑,我不会跑,我是替你着想,公安来抓我,由你这个民兵排长把我押到他们面前,不是替你长脸的事情吗。然后,你把我的毛驴牵回来养着就行了。”

关于多吉当时的表现,村人分成了两种看法。

一种说,多吉不能因为替牧场恢复生机而获罪,就如此趾高气扬。

但更多的观点是,索波这样的人,靠共产党翻身,一年到头都志得意满,就不兴多吉这样的人得意个一天半天。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当下索波就停住脚步,扭歪了脸说:“什么?!我答应把毛驴给你牵回来就不错了,还要我给你养着!”

索波话音刚落,人们的埋怨之声就像低而有力的那种风拂过了森森的树林:“哦——索波——”

但索波梗起细长的脖子,坐在了地上,仰脸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了。

“哦——”埋怨之声又一次像风拂过阴沉的树林。

多吉知道,自己沉浸在那挥舞令旗,呼唤众神,引燃火种的神圣情境中太久了。现在,那把激越的火已经烧过,山坡一片乌焦,作为一种新时代的罪证赤裸而广大地呈现在青天白日下,这里那里,还冒着一缕缕将断未断的青烟。多吉终于明白,虽然放火的程序与目的都是一样的,在这个新时代里,这确乎是一种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