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第七节(第2/4页)



索波冷笑:“火在大河对岸烧!你见过会蹚过大河的火吗?谁见过火蹚过大河?”

格桑旺堆有些理屈,又现出平常那种老好人相。

张洛桑却接口说:“我见过。”

“你这个懒汉,我问你了吗?”机村有两个单身男人,一个是巫师多吉,一个是张洛桑。巫师是因为他的职业,而张洛桑是因为,懒。一个人吃饭,不用天天下地劳动。

张洛桑淡淡一笑,懒洋洋地说:“你又没有说懒人不准答你的话。”

索波惹得起大队长,却惹不起这样的人。

还是激动得脸孔发红,发际沁汗的胖姑娘央金过来喊:“排长,队伍集合好了!”

索波趁机下台,带着他的队伍往村外去了。走到村外的公路上,他们唱起了歌,歌声却零零落落。但他们还是零零落落地唱着歌,奔烧得越来越烈的火场去了。

格桑旺堆看着年轻人远去,寻常那种犹疑不决的神情又回到脸上。

张洛桑走上前来,说:“老伙计,干得对,干得好!”

“那大家快点干吧!”

机村的中央,小树不算,撑开巨大树冠,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共有五棵。两棵古柏,三棵云杉。几棵大树下干燥的空地上,就成了村子里堆放干草的地方。妇女们扑向这些干草堆的时候,绕树盘旋的红嘴鸦群聒噪不已。远处的火势越来越烈,还隔着几道山梁呢,腾腾的火焰就使这里的空气也抽动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妇女们抱着成捆的干草往麦苗长得奄奄一息的庄稼地里奔跑,那些受到惊吓的红嘴鸦群就跟随着飞过去,女人们奔回树下,鸦群又哇哇地叫着跟着飞回来。

男人们都上了房,木瓦被一片片揭开,干透了的木瓦轻飘飘地飞舞而下。露出了下面平整的泥顶。机村这些寨子用木瓦盖出一个倾斜的顶,完全是为了美观,下面平整的泥顶才具有屋顶所需的防水防寒的功能。人们还在房子的泥顶上洒了很多水,摆上装满水的瓷盆、木桶和泥瓮。

忙完这一切,格桑旺堆直起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时,黄昏已经降临了。但这个黄昏,蓝色的暮霭并没有如期而至。那淡蓝的暮色,是淡淡炊烟,是心事一般弥望无际的山岚。这个黄昏,人们浮动在暮夜之中的脸和远处的雪山都被火光映得彤红。平常早该憩息在村中大树上的红嘴鸦群一直在天空聒噪,盘旋。格桑旺堆吩咐每一户都要在楼顶上安置一个守夜的人,如果发现飞舞的火老鸹让什么地方起火,就赶紧通告。

这天晚上,机村的每个人家,都把好多年不用的牛角号找出来了。

解放前,山里常有劫匪来袭,报警的牛角号常常吹响。解放后,这东西已经十多年没有用场了。人们把牛角号找出来,站在各自的房顶上呜呜哇哇试吹了一气。

格桑旺堆站在广场中央,刚当上村干部时的自豪感又回来了。这感觉使他激动得双手都有些微微发颤。可惜,那种自豪感在他身上只存在了最初三五年,接下来,他就不行了,老是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形势,形势。他现在都怕听到这个字眼了。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地里的庄稼还是那样播种,四季还是那样冬去春来,人还是那样生老病死,为什么会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形势像一个脾气急燥的人心急火燎地往前赶。你跟不上形势了,你跟不上形势了!这个总是急急赶路的形势把所有人都弄得疲惫不堪。形势让人的老经验都不管用了。

老经验说,一亩地长不出一万斤麦子,但形势说可以。

老经验说,牧场被杂灌荒芜了,就要放火烧掉,但形势说那是破坏。

老经验说,一辈辈人之间要尊卑有序,但形势鼓励年轻人无法无天,造反!造反!

但是,现在,格桑旺堆看着天际高张着呼呼抽动的火焰,看着刚摊开手掌,就飘落其上的火老鸹,那些森林被焚烧时,火焰与风喷吐到天空的黑色灰烬,非常满意于自己采取的这一切措施。

忙活了整整一天,格桑旺堆这才想起已经潜逃回来的多吉。多吉那所空了许久的房子静悄悄趴在村边。院子的栅栏门已经倒下了。地上隐隐有些开败的苹果花瓣。格桑旺堆一伸手,沉重的木门咿呀一声应手而开。一方暗红的光芒也跟着投射进来。

格桑旺堆差点要叫主人一声,但马上意识到主人不在家里已经很久了,伸手在柱头上摸到开关,电灯便亮了。

他轻轻在屋子里走动,立即就看到了地上浮尘中那双隐约的脚印。他在心里得意地说:“老伙计,你不晓得我有一双猎人的好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