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衣裳(第4/5页)



融雪的天气总是给人一种春天正在到来的印象。那是空气里的水分给人造成的错觉。春天里的人们总是不大想呆在房子里。在有点像春天的天气里也是一样。何况是喇嘛们已经作了法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幽灵。尔依走近一个又一个正在议论幽灵的人群,也许其中哪一个会知道那件衣服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的话,他们的语气,他们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们对这件事情的惊奇和对不断凑近的行刑人的厌恶。尔依想,原来你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嘛。尔依没有想到的是,人们开始唱起晚上从他口里唱出来的那首歌来了。头一两天,只有几个姑娘在唱,后来好多人都唱起来了。尔依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唱的是什么。当然,那些人说,这只是其中的一段,其他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人们记住并且传唱的那段歌词是这样的:

啊嗦嗦——在地狱我受了肉体之苦三百遍在人间我受了心灵之苦三千遍啊嗦嗦——啊嗦嗦没有母亲的女儿多么可怜

尔依想,这么一首奇怪的歌。都说她(他?)的歌声非常美妙。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那个戏班里的女人是谁,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在对方营垒中的行刑人。老尔依总是有些故事要想告诉儿子。过去,小尔依觉得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现在,他知道一个人需要知道许多这样的事情。

尔依想起这样的冬天,父亲,还有母亲都不是住在房子里,心里就难过起来。跟了大少爷的人们,都在边界的帐篷里苦熬着日子。新年到来时,岗托土司恩准这边的人给那边的人一些过年的东西,统一送去。尔依给父亲捎去了皮袄和一些珠宝,冷天里可以换些酒喝。听着从屋顶吹过的凌厉北风,尔依忘了屋里那些带来欢乐的衣服。早上出门,他想,要不要去问问贡布仁钦呢。后来,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从上山的路口上折回来,大胆地走近了土司官寨,还没有上楼,就听见土司说,行刑人看到天气冷,来要酒给他的喇嘛送去呢。尔依奔上楼,在土司面前跪下,说:“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房子,会死在那边的。”土司说:“如果他们死了,那是他们的主子的罪过!”尔依说:“不,那就是我这个儿子的罪过。”他对土司说,自己愿意去边界那边,把父亲换回来。

土司说:“那样的话,你就是他们的行刑人,我却要用一个老头,一个连儿子也做不出来了的老头,一个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头!”土司勃然大怒。他说,这个早上老子刚刚有点开心,赏他脸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就来气我了!土司叫道:“这个刽子手是在诅咒我呢。我稳固的江山,万世的基业就只有用一个老头子的命吗?”行刑人被绑在了自己祖先竖立的行刑柱上。

尔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为自己的父亲母亲而死,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杀头时他们是用自己的刀还是行刑人专门的家伙。尔依愿意他们用行刑人的东西。因为他信得过自己的东西,就像一个骑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样。从早上直到太阳下山,没有人来杀他,也没有人来放他。冷风一起,围观的人兴趣索然,四散开去。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尔依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为那句怕父亲冻死在边界上的话,土司要冻死自己。尔依就说:“太蠢了,太蠢了。”嘴里这么念着,尔依感到这样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里连那些衣服里残留的那么一点仇恨都不会有。这时,姑娘们开始歌唱了。她们的歌声从那些有着红红火光的窗子里飘出来。她们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来的那一首。歌声里,月亮升起来,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里都睡不着的尔依居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他想,我已经死了。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连自己的鼻子都感觉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过程,而是快不起来,脑子里飘满了雾气——尔依真的死了。只有灵魂了,没有了肉体,灵魂是像雾一样的。他想自己可以飞起来了。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死去,还是给绑在祖先竖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来,说:“没有冻死就继续活吧。”尔依回到家里,扒开冷灰,下面还有火种埋着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里慢慢暖和过来,尔依也不弄点吃的,顺着墙边躺下了。现在他知道,自己几乎是连骨头里面都结了冻了,只有血还是热的,把热气带到身体的每个地方,泪水哗一下子流得满脸都是。直到天黑,他还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着呢。本来,尔依还打算哭出点声音的。声音却就堵在嗓子里不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