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第2/3页)

如果一定要找原因的话,可能是她需要换换口味,我想。正如她所描述的,模特圈是个多少有些不太正常的世界,你看到的全是俊男靓女,你穿的都是奇装异服,你成天坐着飞机飞来飞去,而你的工作就是面无表情地走来走去,让闪光灯像机关枪一样向你身上打个不停。大家一开口谈论的全是谁的出场费又涨到多少了,谁又要去巴黎了,谁又找了个富豪男友了,诸如此类。那是个不健全的世界,她说,从本质上说——“从本质上说”是她的口头禅——跟精神病院没太大区别。那个世界让她觉得乏味至极,疲惫不堪,甚至呼吸困难。因此她不得不偶尔回到普通正常的世界里透口气,而我就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钥匙。

我们平均个把月见一两次面。我们就像两颗定期交汇的人造卫星,在各自设定的轨道上百无聊赖地运转。她偶尔会在我房间里过夜。来之前她都会事先打电话,以免我不方便。她才十九岁,但她似乎比我更像个成年人。

现在她已经穿戴完毕。她要去赶飞机。我看着她手指灵巧地盘好头发。她看上去就像一棵挺拔的小树。她弯下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睡一会儿吧,她说。我翻了个身,把整个头都埋在松软的枕头里。我听见她鞋跟敲击起居室地板的声音。我听见抽水马桶的冲水声。我听见前门门锁被带上的咔嗒一声。然后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被惊醒过来。身上全是冷汗。周围一片漆黑。电话铃在响。我挣扎着伸出胳膊去够床头柜上的电话,途中碰翻了可乐罐、烟灰缸和其他不知道什么东西。我拿起话筒时对方刚好挂断。我把话筒扔到一边,又重新躺下。

我做了噩梦。心跳得厉害。我试着回忆那个梦,但梦境像失事的船只那样缓慢而坚定地沉入海底。先是船身,再是甲板,再是桅杆,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海面。我到底梦见了什么呢?

仿佛是对这个问题的某种回答,我的胸口突然剧痛起来。

那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痛。一种崭新的痛。似乎有只手穿过胸腔,直接一把捏住我的心脏,并且那只手在用力地拉扯,要把我的心拿出体外。疼痛来势汹涌,像地震波一样,以心脏为中心,向全身辐射。我痛得忍不住开始低声呻吟,双手像爪子似的一张一合,把床单扯得皱成一团。

我要把你的核挖出来。她说。

我觉得呼吸不畅,我已经听不到心跳的声音,也许它确实已经不跳了。我大概要死了,我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消失得跟开始一样突然,以至于我一下都没反应过来。我面朝下静静地趴在那儿,仿佛一具干枯的标本。

我要把你的核挖出来。我又听见她说。当然,这与她无关。这是心绞痛,我一清二楚。这是心绞痛的典型症状。我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我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全都死于心绞痛。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也将死于心绞痛。这是遗传。但我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早。不管怎么说,我一直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年轻得不用去考虑将来。

将来。

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你考虑过将来吗?”有次她问我。

我说没有。

“我常常考虑将来。”她说,“做模特这一行很特殊,十四五岁出道,干得再好也不超过十年。所以要尽早想好退路。”

“比如?”

“比如嫁个有钱人,比如转到幕后做设计,或者去大学读书。”她看着我的脸,就像看一块布料,“不过我还没想好。”

但我已经想好了。我浑身瘫软地趴在床上,花半分钟认真考虑了一番将来。我发现我的将来一目了然,简而言之,那就是:我和她的交往不可能有结果。我的工作毫无前途。我将死于心绞痛。

我打开床头灯。小闹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一点十分。我起身下床,去冲了个热水淋浴。热水淋浴能祛除世间的大部分烦恼,我觉得。洗完我照了照镜子,脸色苍白得吓人。我把手掌放在胸口,还好,心还在跳,疼痛感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好。现在是半夜,而我才刚刚醒。

我坐在餐桌边点燃一支烟。我把摆在餐桌上的小收音机拿到手里,打开开关,转动调频旋钮。这个时段电台几乎全都在播放各种性咨询或电话倾诉节目。我随便调到一个声音清晰的台。

“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我忍不住。一到周末我就出动了,就跟定时发作的计算机病毒。去酒吧,选准对象,上前搭讪,然后一起喝酒聊天,喝得差不多了就换个地方吃夜宵,吃完找个地方上床。这已经成了一种模式、一种程序,简直就跟工厂流水线那样。那件事发生在几个月前。说实话,现在我连那个女孩的样子都忘了。那次我们俩都喝多了。我酒量算大的,喝成那样还是第一次,反正醒过来有好一阵子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是真的不知道。从窗口能看见街对面一块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牌子上有电子的时钟显示: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下面还有一行在不断变换颜色的大字:距某某博览会还有98天。那个女孩躺在我旁边酣睡,脸上被霓虹灯光映得一亮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