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河流(第2/3页)

“四年了。我们在一起已经四年了。”

她叹息一声,“别老想着过去。要向前看。”

我盯着二楼楼梯口的麦当劳小丑塑像看了一会儿,这间麦当劳餐厅我们大概来过一百次了,我想。

“我会改的。”我咬咬牙说。

她看着我的眼睛,就像在观察某种干瘪瘪的生物标本。

“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呢?”她叹口气说。她侧过脸去看窗外。她的咖啡几乎没动,上面已经浮了一层薄薄的白膜。音箱里一直在放甜得腻味的英文歌。一堆小孩在旁边“儿童天地”的充气滑梯上大呼小叫。这种地方怎么会来上百次呢?

“他是谁?”

她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轻得不留痕迹。

“跟其他人没关系,关键在于你自己。”

我点点头。至于为什么要点头则有点糊涂。只是点头而已。关键在于我自己。我觉得在跟她说话的同时,脑袋正变得越来越迟钝,就像交通堵塞一样。

“你知道吗,”她微笑着说——无论何时她总能笑得那么温柔,“我受不了激烈的感情,我需要的是沉稳的,持久的,没有大起大落的感情,就像一条河流那样。”

就像一条河流那样。

“理想的河流。”我嘟哝了一声。

“什么?”

“没什么。”我说。

沉默跟吃剩的薯条一起冷却后变得硬邦邦的。

“别那么愁眉苦脸。想点开心的事情。上礼拜过得怎么样,没跟女孩约会?”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手摸摸额头的刘海,“头发剪短了,好看吧?”

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嗯”。

“前天剪的。换个发型转换一下心情。好看吧?”

“你好像过得挺不错的。”

“是挺不错的。”她淡淡地说。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把垂至额前的长发夹到耳后,从裤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她则以某种微妙的眼神死死盯住我不放。我突然想起麦当劳禁止吸烟,但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深得好像永远不会再吸第二口。

她又叹了口气。她确实经常叹气。

“不是已经戒了吗?”她轻声说。她一直以来非常仇恨香烟。她还仇恨狗以及超过二十页以上的小说。

“反正戒不戒都跟你没关系了。”

她被堵得无话可说。她的耳朵都红了。她一激动就耳朵发红——这我比谁都清楚——不管是什么型号的激动。只要和任何一个人谈上四年恋爱,你就能自如地从各个角度刺中对方。这类似于某种本能。

“你其实从没为谁改变过,”她吸吸鼻子,低头展开自我解嘲式的笑容,“一直是老样子,说话尖刻,出口就能伤人。”

“你以为我一点都不难过,是吧?”她扬起头。

我用牙齿不置可否地咬住右手的食指——这是我的习惯动作——脑里一片空白。左手夹的香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

是自动熄灭的。我把烟头扔了。

“我只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出来。我要自己坚强一点。不管心里多不好受。我找不到安全感,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会让我感到无从把握,无可依靠,知道吗?我以为你会改,会慢慢成熟,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她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擤鼻涕。“四年,”她吸吸鼻子,“我怎么会不难过呢……对不起,我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没办法,不离开你,我就哪儿也去不了。”

她的眼光微微闪烁。她拉开椅子站起来去洗手间。我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让人想起很多细碎的,毫无关联的往事。就像被打乱的拼图碎片。我想在脑子里把它们拼凑成某种图案,但根本不可能。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一发呆就对时间失去概念——她从洗手间回来,看上去焕然一新。像刚上过发条的闹钟。像刚上过鞋油的皮靴。

“还要再吃点什么?我去买。”她的微笑和声音都体贴得像个妈妈。

我摇摇头。“走吧。”我说。

我们像军队不得不抛弃阵亡的士兵尸体那样抛弃了只吃过一口的苹果派,还剩下大半的薯条和咖啡,以及附在它们上面微小尘埃般的心碎。我们背上各自的包,走向楼梯口。

下楼梯的时候,她走在前边。我越过她的头顶,一直看着那幅画。

我闭上眼也能看见那幅画。因为我已经看了不下二百遍。上楼的时候看一次,下楼的时候看一次。

那幅画有两米宽,一点五米高,占据了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大部分墙面。一条蓝色的河流横贯整个画面,河流左岸有一座红瓦白墙的房子,房子是常见的斜顶平房,周围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棵橡树,两棵香樟——我猜是。

那就是理想的河流,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