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节日(第2/9页)

我就那么讨厌吗?

这次没说出声。只要有意识地加以控制,自言自语的毛病基本能克服。问完这句话,我又轻轻叹了口气。当然,这些都是在心的最深最柔软处悄悄进行的。

我双手插进牛仔裤袋,用脚上半新不旧的篮球鞋踢着地上随处可见的法国梧桐的落叶,一边听如海浪般汹涌而来拍打着耳膜的贝九,一边继续漫无目的地在动物园里游荡。

大片的落叶在10月近乎透明的阳光下看起来宛如一种宁静的燃烧。

真的是很大一片——说有一百万张我也相信。

好像哪儿有点不对劲。对了,就10月7日而言,落叶的数量未免多了点。

不过也许动物园的树叶落得比别处早也不一定。

毕竟是在动物园,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我这样安慰自己。我老是安慰自己。说穿了就是为了使自己在各种情况下都能心安理得而找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借口。

在狗熊馆看狗熊的时候,我突然很想抽烟。烟瘾像把大铁锤似的不停敲在我头上,好像恨不得要把我像钉树桩那样钉到地上。我被弄得晕乎乎的。不过我还没糊涂到边抽烟边看狗熊的地步。我走出狗熊馆,在最近的一条长椅上坐下点了支烟。

吞吐了五又二分之一次烟雾,我发觉长椅后面是个像小型网球场似的鸵鸟园。之所以说发觉是因为感觉到有好多双目光在背后盯着我看,看得我不自在起来。那些目光好像在唧唧喳喳地互相交谈,内容自然是针对我。

“是他!”

“真的是他!”

“我刚才就说是他了嘛。”

“也只有他这种人才会在这种日子来动物园。”

“看上去傻傻的。”

“什么啊,简直就是呆头呆脑!”

……

我猛地转过头,那些细细尖尖的目光一下子像吉他弦被崩断那样戛然而止。鸵鸟们一个个抬着鹅蛋那么小的头颅,伸着大问号似的长脖子,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鸵鸟那玩意就爱自欺欺人。应该到哪儿弄个沙堆来好让他们把脖子都埋进去。

我回过头接着抽烟。

鸵鸟太太们——鸵鸟总让我想起那些处于更年期的太太——终于收敛了一点。不过还是有个别的目光像零星的霰弹那样打在背上,然后撞成点点碎片。

“嗬,好像脾气还不小。”

“就是!……干吗偏偏要选中他呢?”

“大象可能已经在那边等他等得不耐烦了。”

大象?等我?等得不耐烦了?

这三个问号像三个钩子一样把我唰的一声吊到半空中——真的是在半空中!四周空空落落没有任何可称之为实体的东西,无所依附,无从确认。简直就像被巨人一把拎起来扔到虚幻的沙漠上。

虚幻的动物园。虚幻的香烟。虚幻的长椅。虚幻的我和鸵鸟。

而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则是虚幻沙漠的背景音乐。

怎么回事!

我被燃到手指的烟头烫得像弹簧似的跳起来。磁带A面放完自动转换至B面的十秒钟里耳边一阵寂静,失聪般的静,仿佛瞬间沉入了海底。我呆呆地悬浮在海底,直到音乐再次响起才又回到动物园长椅前的地面上来。我摇摇头,长长地吁了口气,刚才的十秒钟我一直在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呼吸恢复,潮水退下。在沙滩上留下各类贝壳、海星、水藻,还有大象。当然不是真的大象,是作为单纯的概念性名词而存在的单薄的大象。

大象?

我对大象的知识实在过于单薄。在我看来,大象就是大象。只是大象。不是蝴蝶,不是水电站,也不是皮肤病膏药。出奇庞大和出奇平静的灰色肉体——或许可以这么形容。但我并不讨厌大象,这点可以确定。说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也不过分。无论如何,从“大象”这个词所延伸的感觉和符号意味上,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敌意。

但我确实没想过自己会与大象有什么关系,就像没想过自己会与冥王星有什么关系。不过“没想过”跟“我与大象有某种关系”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换句话说,“没想过”并不能说明我与大象没有关系。说不定我是冥王星人的后代也有可能。

说不定大象真的在等我。

而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磨磨蹭蹭地向位于动物园另一边的大象馆移动。所谓这边与另一边的划分是一座低矮的小山丘,山丘中间有条横贯的隧道——大约十五米长——连接着这边与另一边。作为隧道而言实在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这样的小山配上希腊拱门形状的隧道,看上去怪滑稽的——有点像驮着马鞍伸着舌头的牧羊犬。

另一边只有三样动物:大象,长颈鹿,还有孔雀。

安排别具匠心,或者说意味深长。原因说不好,但每次一想到另一边只有那三样动物,我心里便涨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潮湿温暖的水泥无声无息地涌入胸腔,把心脏紧紧凝固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