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而温暖的死(第3/6页)

后来不知怎么谈到了爱好。大概是我说自己喜欢写小说引起的话题。

“我有什么爱好呢?”她低头看着自己杯中的冰块。冰块正在融化。“以前倒是喜欢听音乐,看书什么的,后来渐渐都消失了。消失了。就像烈日下的冰块。”

我想象了一下烈日下的冰块。

“是没时间?”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每天都塞得满满的。昏昏沉沉地睡觉,跑来跑去地采访,没滋没味地写稿。”

“有那么多案件?”

“多得离谱。”她抬起头看着我,“你大概不太看报纸。”说完粲然一笑,“我也是。”

“就像面包师傅不吃面包。”

“一开始跑这条线的时候,”她来回转动左手小指上的铂金戒指,“我总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犯罪呢?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罪。各种各样的死。时间长了,我得出一个结论——”她停下来。

“什么结论?”

她又开始旋动戒指,似乎由此可以挑选出合适的说法。“简而言之,那就是‘我们的生活完全是被动的’。你永远无法预料接着会发生什么。去杀别人,或者被别人杀。我们根本无法控制人生的流向……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多少能把握事态的进展,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但那其实是错觉,如同漩涡那样不由自主的错觉。实际情况是,一切都是被动接受,我们没有哪怕丝毫的自主权,从本质上说。”

“从本质上说。”我喃喃重复道。

“命运。势不可当的命运。那就是他们告诉我的结论。”说完她喝了一口酒。

我们沉默下来。整间酒吧就像正在缓缓沉入海底。一辆摩托车在窗外的街道飞驰而过,尖锐的轰鸣声像划破了什么东西。我扬手让侍者再来两杯酒。

“刚才说到爱好,”她喝了一大口新来的酒,突然说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好。”

“唔?”我怀疑她是不是有点喝多了。

“大概有一年多时间——那时我刚开始做记者——我非常热衷于谈恋爱。”停顿片刻,她接着说,“和很多人,同时地谈恋爱。”她看着我,确定我听明白了,“一般数目固定在五个人左右。人在不停地换。各行各业,各种类型。大部分是男的。有过一两个女孩。我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跟他们轮流约会上。就跟采集蝴蝶标本似的。

“我自己也搞不清怎么会形成那样的局面。一开始是不知不觉的,到后来渐渐变成刻意的安排。恋人的类型要尽量地多样化,要不断地更新。那时工作压力很大,刚上手的工作节奏太快,加上各种血腥的案件现场,弄得我身心疲惫,神经衰弱,常常失眠或被噩梦惊醒。但与此同时,我却又兴致盎然地赶赴各个约会,走马灯似的周旋于众多恋人之间。用浓妆掩盖憔悴的黑眼圈,即使皮肤干燥皱纹增多生理周期失调也在所不惜——就是那样。就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什么东西不放……回忆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也许类似于某种平衡吧,有时候我想。就和走钢丝需要手握长杆一样。”

她停下来喘口气。我也想喘口气。她让我想起很多别的事。不相干的事。

“我和他们每个人都亲热过。不偏不倚。不过,我有自己的底线,”她用手掌在胸口下面水平画了一道线,然后停在那里,“这里以上。”

我很想抽烟,但烟已经在值班的时候抽光了。我又很讨厌在酒吧里买烟。所以我低头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再抬头接住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仿佛熄灭已久的灰烬,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不过,有一天,一切都结束了。咔嚓一声。好像有谁按下了开关。开——关。不,不是好像,确实有人按下了开关。以那为分水岭,雨水开始流向另一个方向。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她微微点了下头,又摇摇头。摇头似乎既可以看作是对点头的否定,也可以看作是对点头的肯定。

沉默了有一支烟时间。其间她的手机响了一次,干巴巴的电话铃声响了六声后绝望地倒下死去。

“想问个问题。”

我点点头。

“你还想和我睡觉吗?”她说。

那并非我第一次对妻子不忠。但那确实是我第一次进入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在那之前,我同为数众多的女人干过——以各种方式——但从不进入对方的身体。我有自己的底线。我想起她用手在胸口下面画一道线时的表情。我该在哪儿画一道线呢?无论如何,我们都曾有过自己的底线。

就像某种动物本能一样,我总能物色到合适的对象。有花钱的,有不花钱的,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一回事。就像要拼命填满某个看不见的沙坑似的。没有爱没有责任没有以后没有因为没有所以没有那么。什么都没有。我们全力以赴,心想填满沙坑就好了。世界便会重回宁静。但问题是,事实上,沙坑是永远填不满的——那儿有个巨大的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