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旅馆(第3/11页)

她的动作僵在那里。僵了两秒钟。然后她抬起头,把嘴里叼着的香烟折断,扔进面前的咖啡杯。她用双手捂住脸。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她在哭。

我手伸过桌面,轻轻抚摸她的手臂。

“你没事吧?”我说,“你药吃了吗?”

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坐直身体,做了个深呼吸。她拿起餐巾纸擦眼睛。

“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个可爱的黑兔子。”

她没有笑。她就像没听到我说的话。她拿起另一张餐巾纸擤鼻涕。

“我已经决定了。”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一个人去火山旅馆。”

“不是说让我陪你去的吗?”

她苦笑着摇摇头,“不,那不可能。那对你太不公平,而且违反规则。”

“规则?”

“去火山旅馆的人就不能再回来。”

“但你说过——”

“那只是一个梦。梦,你知道吗?梦是不可能实现的。当然,”她的眼神柔软下来,“你的梦除外。你的梦会实现的。你会成为一个大作家。有一天他们会抢着出版你的书。”

我对着咖啡杯摇摇头,“也许我们可以换个医生。”

“没用的。我知道。”她低下头,“我只会拖累你。我们不该在一起。你不该找个神经病做老婆。”她抬起头,看着我,“你有你的梦。”

“你不能这样想。你要有信心。”我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你可以治好的。”

“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她的手像胆怯的小动物那样溜出我的手心。她抬手看看自己的手表。黑色手表。“快要上班了——你下午怎么安排?回家写东西?”

“去见一个书商。好像对我的书有兴趣。”

“那太好了。”她把香烟放进包里。我们站起来。

走出门口的时候,我们被一位英俊的麦当劳保安拦住。他递给我一个麦当劳小丑的面具。周年店庆的免费礼物。

K睁开眼睛。有一瞬间K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然后他意识到:这是火山旅馆。这是他自己的房间。这是扶手椅。他分不清他是在扶手椅上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他慢慢站起来,觉得全身酸痛,两脚发麻。房间里一片幽暗。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或者昏迷了——多久。侏儒已经不见了。也许那只是一个梦,他想。但是不。那不是梦——他看见了摆在电脑旁边的白色帽盒。而且,盒子已经打开了。

他站在那儿盯着帽盒看了一会儿。世界一片寂静。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耳鸣。在幽暗的光线中,盒子和放在一边的盒盖看上去就像两块白色的骨头。

K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呢?说不上来。空气闷闷的,黏黏的。他朝帽盒走过去。他停在书桌前。

盒子是空的。

他走动几步,朝四周地上看了看。没有东西。而当他抬起头,他吓得几乎心跳停止:镜子里有另一个人。一个脸色惨白,咧着血盆大嘴,正在狞笑的小丑。他不禁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到后面的床架上。小丑也后退几步。然后K突然意识到:那个小丑就是他自己。他脸上戴着一个麦当劳小丑的面具。

我手里拿着麦当劳小丑面具,穿过天桥,走回我们住的公寓。一对母女——打扮得像两个比例不同的芭比娃娃——经过我身旁,那个小女孩死死盯着我手里的面具,然后又面无表情地看看我。跟往常一样,天桥上有几个身体畸形的流浪汉坐在地上乞讨。口子上是一个两条下肢从大腿根处被截掉的乞丐。他趴在地上,除了裆部有块破布什么也没穿。他不停晃动手里装着几块硬币的易拉罐。当我看他时发现他也在看我。我迅速移开视线,掉过头,加快脚步。我又经过一两个在地上蠕动的黑色肉团。我没再看。

在天桥尽头稀疏地围着一圈人。坐在地上的不是乞丐,而是一个侏儒。侏儒面前铺着一块白布,上面摆着一个扁铁盒和几根细雪茄似的褐色烟卷,布上用拙劣的毛笔字写着:

祖传秘方 天然神草

包治百病 一吸见效

我停住脚步,盯着“包治百病”几个字。回过神,我发现侏儒已经站起来,正在盯着我看。他穿一套皱巴巴——但挺合身——的藏青色双排扣西装。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面具,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那笑容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又细又硬,就像某种动物爪子。

“拿去试试!”他把一根烟卷塞进我手里。

我们互相盯视了大概有一秒。不超过一秒。但感觉就像永恒。然后我用力甩开他——他和他的烟卷,快步朝桥下走去。

我们的公寓就在麦当劳对面,隔一个天桥。她上班的公司在麦当劳的另一侧。有时——大概一星期一次——我们会在麦当劳共进午餐。我走进电梯,走出电梯,掏出钥匙开门。我把面具扔到沙发上,打开餐桌上的手提电脑。离和书商约好的时间还早。我进厨房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杯橙汁。我分两口把橙汁喝光,回到客厅,在电脑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