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第2/3页)

“队长同志,发财得靠命的呀,五十多石苞米,黄灿灿的,一个冬天哗啦啦地像水似的花个光。你说能不认命吗?往后,我泄劲了。今年元茂闹胡子,家里吃的、穿的、铺的、盖的,都抢个溜光,正下不来炕,揭不开锅盖,就来了八路军三五九旅第三营,稀里哗啦把胡子打垮,打开元茂屯的积谷仓,叫把谷子苞米,通通分给老百姓,咱家也分到一石苞米。队长同志,真是常言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咱如今是吃不大饱,也饿不大着,这不就得了呗?吁吁,看你走到哪去呀?”他吆喝着牲口。

萧队长问他:

“你有几个孩子?”

老孙头笑了一笑,才慢慢说:

“穷赶车的,还能有儿子?”

萧队长问:

“为啥?”

老孙头摇摇鞭子说:

“光打好牲口,歪了心眼,还能有儿子?”

十五个人中间的一个年纪挺小的小王,这时插嘴说:

“你老伴多大岁数?”

老孙头说:

“四十九。”

小王笑笑说:

“那不用着忙,还会生的。八十八,还能结瓜呀。”

车上的人都哗哗地笑了起来,老孙头自己也跟着笑了。为了要显显他的本领,在平道上,他把牲口赶得飞也似的跑,牲口听着他的调度,叫左就左,叫右就右,他操纵车子,就像松花江上的船夫,操纵小船一样的轻巧。跑了一阵,他又叫牲口慢下来,迈小步走。他用手指着一个有红砖房子的屯落说:

“瞅那屯子,那是日本开拓团。‘八一五’炮响,日本子跑走,咱们屯里的人都来捡洋捞[13]。我老伴说:‘你咋不去?’我说:‘命里没财,捡回也得丢。钱没有好来,就没有好花。’左邻右舍,都捡了东西。有的捡了大洋马,有的捡了九九式枪[14],也有人拿回一板一板的士林布。我那老伴骂开了:‘你这穷鬼,活该穷断你的骨头筋,跟着你倒一辈子霉。人家都捡了洋捞,你不去,还说命里无财哩。’我说:‘等着瞅吧。’不到半拉月,韩老六拉起大排[15]来,收洋马,收大枪,收枪子子,收布匹衣裳,锅碗瓢盆,啥啥都收走,连笊篱[16]都不叫人留。说是日本子扔下的东西,官家叫他韩凤岐管业。抗违不交的,给捆上韩家大院,屁股都给打飞了。我对老伴说:‘这会你该看见了吧?’她不吱声。老娘们尽是这样,光看到鼻尖底下的小便宜,不往远处想。”

萧队长问:

“你说的那韩老六是个什么人?”

“是咱屯子里的粮户。”

“这人咋样?”

老孙头看看四围,却不吱声。萧队长猜到他的心事,跟他说道:

“别怕,车上都是工作队同志。”

“不怕,不怕,我老孙头怕啥?我是有啥说啥的。要说韩老六这人吧,也不大离[17]。你瞅那旁拉的苞米。”老孙头用别的话岔开关于韩老六的问话:“这叫老母猪不跷脚[18],都是胡子闹瞎的,今年会缺吃的呀,同志。”

萧队长也不再问韩老六的事,他掉转话头,打听胡子的情况:

“胡子打过你们屯子吗?”

“咋没打过?五月间,胡子两趟打进屯子来。白日放哨,下晚扎古丁[19],还糟蹋娘们,真不是人。”

“胡子头叫啥?”

“刘作非。”

“还有谁?”

“那可说不上。”

看见老孙头又不敢往下说,萧队长也不再问了。他明白,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前怕狼,后怕虎,事事有顾虑。他望望田野,苞米叶子都焦黄,蒿子却青得漆黑。小麦也都淹没在野草里,到处都是攀地龙[20]和野苇子。在这密密层层的杂草里,一只灰色的跳猫子[21],慌里慌张往外窜,小王掏出匣枪来,冲着跳猫子,“当当”给了它两下。他抡起匣枪还要打,萧队长说:

“别再浪费子弹呀罗,用枪时候还多呢。”

小王听从萧队长的话,把匣枪别好。车子平平稳稳地前进。到了杨家店,车子停下,老孙头喂好牲口,抽了一袋烟,又赶车上道。这会大伙都没说啥话,但也没有休息或打盹。老孙头接二连三地跟那些从元茂屯出来的赶车的招呼,问长问短,应接不停。工作队的年轻的人们唱着《白毛女》里的歌曲。萧队长没有唱歌,也没有跟别人唠嗑。他想起了党中央的《五四指示》,想起了松江省委的传达报告。他也想起了昨儿下晚县委的争论,他是完全同意张政委的说法的: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或没有真正发动起来时,太早地说到照顾,是不妥当的。废除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要一场暴风骤雨。这不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害怕群众起来整乱套,群众还没动,就给他们先画上个圈子,叫他们只能在这圈子里走,那是不行的。可是,事情到底该怎么起头?萧队长正想到这里,老孙头大声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