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八(第3/4页)

“我自己有啥?众人给我提提嘛,我要有过,我领罚。我就是多几垧黄土包子地,工作队还没有来,我早存心想献出来,给大伙匀匀。”

“能献多少?”白胡子问。

“我家祖祖辈辈起五更、爬半夜,置下一点地,通共七十垧,如今我自动献出五十垧。余下那二十来垧,屯邻们给我留下,我就留下。我家里有十来多口人,都是一个屯子里的人,我寻思:大伙也不能眼瞅我一家子饿死。”

看到这原是威威势势的韩老六,自动地献地,大伙心软了。天气挺好,大伙又着忙铲地,韩家的人和偏袒韩家的人乘机大活动。人群中三三五五,发出各种各样的议论:

“人家就是地多嘛,别的也没啥。”跟韩老六磕头的人说。

“说是他当过伪村长吧,也是时候赶的,不能怨他。”另一个人说。

“人家说知过必改,就得了呗。”又有人说。

“拿出五十垧,给大伙均分,那行。他家牲口多,叫他再摊出几匹马来。”

站在台上的韩老六听到这话,连忙接着说:

“好吧,我再拿出五匹牲口。”

一个韩家的亲戚说:

“这不,牲口也自己拿出了?”

“大伙缺穿的,把你余富的衣裳拿出一些来,这就圆全了。”白胡子说。

“行,说啥都行,我还有一件青绸棉袄,一条青布夹裤,我家里的还有件蓝布大褂子,都献出来得了。”

“工作队长,”白胡子走到萧队长跟前,拱一拱手:“他献了地,又答应拿出牲口衣裳来,也算是难为他了。放他回去,交给咱们老百姓,要再有不是,再来整他,也不犯难,队长你说行不行?”

萧队长没有答应他,不问他也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时候,有一些穷人愤愤地走了。有一些穷人明明知道韩老六耍花招,不敢吱声。还有些心眼儿老实的人看着韩老六拿出些地、马和衣裳,原谅他了。老孙头走了,老田头还是坐在墙根下,低头不吱声,刘德山走到韩长脖跟前,满脸赔笑说:

“谁说不是时候赶的呢?谁不知道韩六爷在‘满洲国’也是挺干啥的呀。”

赵玉林走到小王跟前,张口就说:

“我真想揍他!”

“揍谁?”小王问他。

“那白胡子老家伙,他是韩老六的磕头的。”

赵玉林没有再说啥,他走得远远的,也坐在墙根地下,把枪抱在怀里。

眼瞅快到晌午了,萧队长叫老万告诉刘胜说:

“快散会,再慢慢合计。并且叫把韩老六放了。”

刘胜宣布散会。

韩老六从台子上下来,跟他大老婆子走出学校大门去,后边跟着他的小老婆子和他家里人。小王气得脖子涨粗了,走到萧队长跟前,怒气冲天地问道:

“你干啥把韩老六放走?”

“不放不好办。”萧队长说,本想多说几句话,看到小王气得那样子,他想再细细跟他谈一谈。这会儿,他正有事,看见老田头也正走出来,他连忙赶上去,跟老田头唠一会,最后他说:

“回头我找你唠唠。”

人都走散了。小学校的操场里空空荡荡的,光剩一个空台子。傍晚,韩家打发李青山把五匹马和三件衣裳送来了,并且说:

“地在南门外跟西门外,多咱[7]去分劈都行。”

第二天一早,萧队长去找老田头,光看见炕上一个瞎眼的老太太,老田头铲地去了。萧队长回来,看见刘胜跟赵玉林着忙在分劈韩家的马跟衣裳。他们花费好多的心机,按照赤贫人家的需要,把东西和牲口都分出去了。不大一会,各家都把东西又送回来。分给老孙头和他邻近三家的一匹青骒马,也送回来了。

“你咋不要?”萧队长问老孙头说,“不敢要吗?”

“咋不敢?”老孙头说假话了,“得去割青草,三更半夜还得起来喂,我上岁数了,腿脚老痛,怕侍候不上。”

衣裳马匹都存放在小学校里,有人主张留着,萧队长说:

“留他干啥?都送还韩老六家去。”

赵玉林走了,刘胜走到自己的床铺的跟前,把铺盖卷起,用一条黄呢子日本军毯包卷着,找了一根麻绳子。

“干啥?”萧队长问他。

“回去。”刘胜说,一面打背包,一面用手指伸到眼镜里擦擦眼窝,不知道是擦汗水呢,还是擦眼泪。

“回到哪儿去?”萧队长又问。

“回哈尔滨。一次又一次地发动不起来,把人急死了。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憋气?我来做群众工作的呢,还是来憋气的?”

萧队长笑了:

“你回哈尔滨干啥?要是咱们乡下的工作没做好,哈尔滨还能保得住?要是哈尔滨保不住,你往哪儿走?”

“到关里,反正是总有后方的。”

“你倒想得挺轻巧。”萧队长说,本来还想说两句刺激他的话:“你倒会替自己打算。”怕刺激他太深,没说出口。他碰到过好些他这样的小资产阶级出身的革命的知识分子,他们常常有一颗好心,但容易冲动,也容易悲观,他们只能打胜仗,不能受挫折,受一丁点儿挫折,就要闹情绪,发生种种不好的倾向。他温和而又严正地对刘胜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