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三(第2/3页)

“咱们走吧,到外头跳留跳达跳留跳达。她一哭,就没有个头。”

老田头一面说,一面陪萧队长出来。走出院子,他叹口气说:

“哭三年了,眼睛都哭瞎了。”

“哭瞎的吗?”萧队长问。

“可不是?老娘们总想不开,死就死了呗,又是个丫头。”他光顾说话,没有瞅着道,一脚踩到泞泥里,把鞋都陷了进去。他拔出鞋来,走近萧队长,悄声儿说,好像怕人听见似的:“也难怪我那老伴老是想不开,忧忧愁愁没个头,小崽伤了,留一个姑娘也好。”

“你姑娘怎么死的?”

老田头说:

“走,咱们先到北门外走走。”

他们才走出北门,老万把枪上好顶门子。老田头道:

“不用怕,这近旁拉胡子是没了,都蹽到大青顶子去了。去看看我们那裙子的坟茔,就在北门外。”

北门外,太阳从西边斜照在黄泥河子水面上,水波映出晃眼的光芒。河的两边,长着确青的蒲草。菱角花开了。燕子从水面掠过。长脖老等[3]从河沿飞起,向高空翔去,转一个圈又转回来,停在河沿。河的北面是宽广的田野。一穗二穗早熟的苞米冒出红缨了。向日葵黄灿灿的大花盘转向西方。河的这面,是荒草甸子。在野蒿的密丛里,有一个小小的长满青草的坟堆,这是老田头的姑娘裙子的坟茔。三个人坐在浅浅的野稗上,老田头又说起他裙子的故事。韩老六把她绑在黄烟架子上,剥了衣裳,打的皮开肉裂,要她供认她许配的新姑爷是通抗日联军的。她死也不说。

“你们的姑爷是不是通抗日联军呢?”萧队长问。

老田头朝四外望望,才低声地说:

“是呀,通是不假。裙子也知道,可是她咬定牙根不说,怕害了他。”

“你姑爷叫什么名字?你不要怕,咱们现在的民主联军,跟抗日联军是一样的。”萧队长说。

“他叫张殿元。我那姑娘死也不肯说,他们打了她半宿,才放开来,她吐血了。因为受惊,伤重,不到半拉月,她就死了。”

“张殿元呢?”萧队长关怀地问。

“当时我姑娘叫我连夜赶去告诉他,叫他快跑,他跑到关里去了。往后一直没音信。”

三个人都站了起来。萧队长恭恭敬敬地默默地站了一会,重新看了看青草蓬松的坟茔,然后一面往回走,一面对老田头说道:

“这真是个好姑娘!你该给她报仇呀,不用怕。”

“不怕。”老田头说着,他们进了北门。萧祥回到工作队的时候,家家屋角的烟筒里,冒出了烧晚饭的青烟。小王和赵玉林他们正在等着他。

下晌小王走到赵玉林家里,白玉山、郭全海、李常有和杨老疙疸通通在那儿。他们坐在炕桌子旁,赵玉林抽着烟。白玉山、郭全海跟李常有正在谈论今儿大会的情形。看见小王来,他们都抬起身子,让他上炕坐。

“你们谈你们的,我坐在这儿。”小王坐在炕沿上。

“今儿会上有腿子,”郭全海说。

“你说是谁?”李大个子问。

“那还看不出?”郭全海说。

“你说的是李振江吧?”李大个子问。

“嗯哪,他那一耳光,救了韩老六。”

“还有那白胡子,他是谁?”

“是韩老六的磕头的,北头老胡家。”

“小王同志,你看怎么整法?”李大个子皱着眉毛问。“大伙总还不齐心。”

“咱们上工作队去,大伙开一个小会,好不好?”小王的这个提议,他们都同意,就都到了工作队。萧队长和他们合计到夜深,最后告诉他们主要的三点:一是扩大农会,多找贫雇农,分别的开秘密小会,随便唠嗑,鼓动大伙斗争韩老六。二是监视坏蛋腿子的活动。三是组织自卫队。又把农会委员调整了一下,选举了李大个子做锄奸委员,白玉山专任武装委员,取消兼职。撤消了刘德山的生产委员,暂且不补,现在还顾不上组织生产的事情。

白玉山说:

“大伙选我作武装,说要组织自卫队,人是有的,就是没有家伙。”

萧队长说:

“工作队警卫班能借一枝套筒枪。你们自己再想法。”

赵玉林提议把韩老六交来的那十万罚款,交给李大个子去买铁,叫他连夜打扎枪头子。李大个子说:“今儿下晚回去就动手。”散会时,大圆月亮正挂在榆树的梢头。他们在月亮地里,各自回去。当天下晚,李大个子的火炉生起了通红的烈火,火星四冒,铁锤叮叮当当直响到鸡叫。那天以后,白天在背阴地里,在地头垄尾,在园子里,在黄泥河子的河沿,常常有三五个农民,小声唠嗑。下晚,屯子的南头跟北头,从好些个小草房的敞着的窗口看去,也看见有三三五五的人们在闲扯,有生人去,就停止说话。这是元茂屯的农会积极分子所领导的半秘密的唠嗑会。也就是基本群众的小会。在这些小小的适应初起的庄稼人的生活方式的会议上,穷人尽情吐苦水,诉冤屈,说道理,打通心,团结紧,酝酿着对韩老六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