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八(第2/7页)

“萧队长,”杜善人说,“我早有这心,想找您了。”萧队长瞅着这位胖乎乎的红脸关公似的人的脸。因为胖,一对眼睛挤得好像两条线。

“我明白,”细眼睛恭恭敬敬坐在萧队长对面一条板凳上,这样说,“共产党是惜老怜贫的,我姓杜的情愿把几垧毛地,献给农会,这不过是明明我的心,请队长介绍介绍。”

“你找赵主任郭主任去办。”萧队长说。

“他俩不识字,能办吗?”杜善人带着轻蔑口气说。

“咋不能办?识文断字,能说会唠的‘满洲国’脑瓜子,农工会还不要他呢。”

杜善人的脸红了,因为他识字,而且是十足的“满洲国”派头。他连忙哈腰,赔笑说道:

“对,对,我就去找他们去。”

杜善人从工作队出来,朝韩家大院走。他不到赵玉林家去,心里寻思:“赵玉林那家伙邪乎,不好说话。”他到韩家大院去找郭全海,他想:“郭全海年轻,备不住好商量一些。”他早听到郭全海、白玉山跟李常有都在韩家大院分东西。他走在道上,瞅见那些穿得破破烂烂、千补万衲的男男女女,正向韩家大院走去。

人们三三五五,谈谈笑笑,没有注意在道沿低头走着的杜善发。他走到大院,看见农会的人都在分东西。屋里院外,人来人往,匆匆忙忙。有人在分劈东西,有人在挑选杂物,有的围作一堆,帮人“参考”,议论着从没见过的布匹的质料。

杜善人走了进去,注意每个分东西和拿东西的人。往后走到郭全海跟前,他说:

“郭主任,借借光,有一件事,工作队长叫我来找你。”

“啥事?”郭全海抬起眼来,见是杜善人,想起了韩老六的家小,是他接去住在他家的,问道:

“你又来干啥?”

杜善人吞吞吐吐地说:

“我来献地的。”

“我们这儿不办这事。”郭全海说,还是在清理衣裳。杜善人脸上挂着笑,慢慢走开了。他心里想:“农会的人都邪乎,瞧吧,看你们能抖擞几天?”他连忙回去,和他老婆子合计,藏起来的东西,埋得是不是妥当?在没有星光,没有月亮的下晚,他把浮物运到外屯去,寄放在穷苦的远亲和穷苦的三老四少的家里。他又想到,寄在人家的马匹和窖在地下的粮食,是不是会给人发觉?他把农会头批干部的名字写在白纸上,再从箱子里拿出地照来,分成两起,用油纸层层叠叠地包好,一起埋在南园里的一棵小李子树下,树干上剥了一块皮,作为记号,一起收藏在家里炕席的下边。

白天,见了农会的干部,杜善人总是带笑哈腰,说他要献地,他说:“我冲日头说,我这完全是出于一片诚心。”

有天下晚,豆油灯下,他还向郭全海表示要参加农会的心思。他说:

“献了地,我一心一意加入农工会,和穷哥们一起,往革命的路线上迈。”

在韩家大院,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大个子带领二十来个农会小组长和积极分子,日日夜夜地工作,已经三天了。分东西是按三等九级来摊配。赤贫是一等一级,中农是三等三级。从韩老六的地窖里起出的二百六十石粮食:苞米、高粱、粳米和小麦;外加三百块豆饼,都分给缺吃缺料的人家。取出的粮食有些发霉了,有些苞米沤烂了。张景祥看到这情形,想起了今年春上,他家里缺吃,跟韩老六借粮,韩老六说:

“自己还不够吃呢。”

现在,张景祥抓一把霉烂的苞米,搁鼻子底下嗅一嗅,完了对大伙说道:

“看地主这心有多狠,宁可叫粮食霉掉烂掉,也不借给穷人吃。”

到第三天,分劈杂物、衣裳和牲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都说说笑笑,像过年过节一样。

衣裳被子和家常用具,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堆一院子,真像哈尔滨的极乐寺里五月庙会的小市,工作队的萧队长、小王和刘胜也来看热闹。他们一进门,就看见一大堆人围着老孙头,热热闹闹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老孙头,又在说黑瞎子吗?”萧队长问。

“啊,队长来了。我们在‘参考’这块貂皮呢。都说这貂皮是咱们关外的一宝,我说不如靶兀靶拉草。靶兀靶拉草人人能整,人人能用,貂皮能有几个穿得起呀?你来看,这就是貂皮。”老孙头说着,把手里的貂皮递给萧队长看:“这有啥好?我看和狗皮猫皮差不究竟。庄稼人穿上去拉套子,到山里拉木头,嘎吱嘎吱,一天就破了。”

“要是分给你,你要不要?”萧队长问。

“分给我?要还是要,我拿去卖给城里人,买一匹马回来。”老孙头说着,陪萧队长观光这些看不尽的衣裳,和奇奇怪怪的应有尽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