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一(第3/3页)

这时候,郭全海怕两下顶嘴,把事闹大,走去拉着陈团长的手,挤出人堆,走到外屋。他蹲到灶坑边上,取下别在腰里的烟袋,装一锅子烟,在灶坑里对上火,给陈团长抽着。两个人就唠起嗑来。在县上开积极分子会议时,他俩见过面,彼此认识,因此郭全海一开头就扯到本题:

“你们来斗咱屯的地主,帮咱们翻身,咱们是挺欢迎的,就怕你们不彻底,整乱套了。”

陈团长说:

“咱们两个屯子开个会,一块堆合计一下好不好?”

郭全海说道:

“咋不好呢?”

这时候,窗外院子里,红旗飘动,锣鼓喧天。民信屯的人,把他们的红旗,挂在房檐上。元茂屯也学他们样,取出红旗来,插在院里粮食囤尖上。民信屯的人,敲打着锣鼓,元茂屯也敲打锣鼓,还添上喇叭。元茂屯的妇女陪着民信屯的妇女,到西屋生起一堆火,她们烤着手脚,烘着衣裳。脸庞都热得通红。民信屯的妇女低低嘀咕了一会,就齐声叫道:

“欢迎元茂屯的姊妹们唱歌。”

刘桂兰满脸通红的,站在炕上,指挥大伙,唱了一个“蒋介石越打越泄劲,咱们越打越刚强”。唱完,正要回敬民信屯,拍手打掌请她们也唱一个歌,郭全海嚷着开会,就都上东屋里来了。

郭全海站在炕上,正在说话:

“民信屯的贫雇农来咱们屯子,帮咱们翻身,欢迎不欢迎?”

几百个声音回答:

“欢迎!”

郭全海又问:

“欢迎咋办呀?”

好大一会,没有人吱声。老孙头的嘶哑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透了出来:

“咱们也上他们屯子扫堂子去,帮他们翻身。”

大伙都笑了,连民信屯的人也笑得闭不上嘴。郭全海笑着说道:

“这倒不用了。民信屯比咱们先迈一步。他们是来斗唐抓子的。我寻思唐家斗过两茬,底产有也不多了。这大冷天里,他们来回跑一趟,实在辛苦,咱们得匀出点啥,送他们带走,唐抓子在他们屯里也有一块地。大伙说说,匀啥给他们?”

老初说:

“唐家有两丈柈子,匀给他们吧。”

民信屯的长条子说道:

“你们把金银、粮食、衣裳都起去了,只剩下点柈子,这不是刨了瓤子,剩下皮给咱?”

两个屯子又吵起来了。男对男,女对女地吵嚷着。民信屯的妇女欢叫道:

“欢迎元茂屯,不包庇地主。”

白大嫂子上火了,从炕上蹦下地来叫嚷道:

“谁包庇了?起出枪来,还算包庇?”

民信屯妇女接口道:

“欢迎元茂屯,帮助咱们挖唐抓子底产。”

白大嫂子还要回答,郭全海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说啥,自己站在炕沿上,一面摆手,一面叫道:

“都别吵吵,咱们穷人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能吵吵,叫大肚子笑话。这天下都是咱们的。咱们元茂屯少要点果实,也没关系。你们牲口缺草料,唐抓子的院子里的两个谷草垛,外加二三百块豆饼,都是给咱们农会留下的,你们先拿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也站起来说道:

“民信屯的人听着,元茂屯的穷哥兄弟们待我们像一家子似的,还要匀果实给咱,这果实是他们农会留下做生产用的,咱们能不能要呀?”

民信屯的人雷轰似的分好几起回答:

“不能要!”

“决不能要!”

“人家的果实归人家,咱们坚决不能要!”

这么一来,原来是彼此相争的两个屯子,逐渐变得彼此相让了。两个屯子的积极分子集合在一块,合计了一会,结果,元茂屯的人逼着民信屯收下一垛谷草,一百块豆饼,补足他们冬季的牲口草料。临了,郭全海站在炕沿上宣布:

“才刚打发人去问萧队长,萧队长回信说:唐抓子的底产还是归咱们来整。信上又说:‘扫堂子是呼兰的经验。这办法对呼兰长岭区兴许还合适,咱们这儿行不通。可是,来扫堂子的民信屯的人,也是好意,两下不能起冲突,元茂屯的人要好生备饭,招待客人。’咱们早准备下饭了,没啥好吃的,大渣子大酱管够。老爷儿[2]快落了,请吧。”

吃罢饭以后,民信屯的人搁爬犁拉着豆饼和谷草,人们踏着雪,往回走了。元茂屯的人打着锣鼓,唱着歌,送到西门外。四九天气,刮着烟雹,冷风飕飕的,一股劲地往袖筒里、衣领里直灌。眼都冻得睁不开。两脚就像两块冰。人们的胡须上挂着银霜,变成白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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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围都被别人的地包围着的地。

[2] 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