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34页)

大约在一九五年,杰米的一位朋友拜访了哈里,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杰米:“他总是穿一种丛林茄克衫,或是士兵的紧身上装,脚上一双凉鞋,留着军人的发型。他从来不笑。墙上有一幅列宁的画像——那当然是不用说的,还有一幅小一些的托洛茨基像。而那位遗孀则恭恭敬敬地在后面忙活。街上来的孩子们在他家进进出出,而哈里则在谈论苏联。那时他已能流利地说俄语,并通晓党内历史上从很早时候起的每次小型斗争和阴谋,更不用说那些血腥大屠杀了。而他干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安娜,你是绝对想不到的。”“我当然想得到。”我说,“他是在为那一天作准备。”“当然。这可真是破天荒第一回。这可怜的疯子早已设想好了——相信那一天终会到来,俄国的同志们会在同一时刻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会说:‘我们迷路了,我们没走上正确的道路,我们的前景不太明朗。但在那边,英国伦敦的圣潘克拉斯区,有我们的哈里同志,他对一切都非常清楚。我们将邀请他来,听取他的意见。’时间过去了。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但从哈里的观点看来,却是越来越好了。每次从苏联传来什么新的丑闻,哈里都会为之振奋。成沓的报纸在哈里的房间里已经堆到了天花板,并已漫溢到那位遗孀的房间里。他说起俄语来已像个俄国人一样了。斯大林死了——哈里点点头,心里想:这下用不了多久了。然后是苏共二十大:干得好,但这还不够。后来哈里在大街上遇到了杰米。因为过去是政治上的敌人,他们起先紧皱眉头,态度僵硬,但随即又互相点头并有了笑容。于是哈里带杰米去了那遗孀的公寓。他们一起喝茶。杰米说:“有一个代表团要到苏联去,我正在组团,你想去吗?”哈里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你想像一下吧,安娜,我坐在那儿,像个傻瓜一样,一边想着:哦,这可怜的托派分子,毕竟还是个好人,他对我们的丰饶之母(1)还是很有感情的。他一直在想:我盼望的日子来到了。他一再问我是谁推荐了他,显然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因此我没有说破,告诉他这主意只是我自己刚刚想到的。我根本没有想到他居然相信是“共产党自身”不远千里从莫斯科召唤他去帮助他们摆脱困境。反正不管怎么样,尽量长话短说吧,我们一行三十位英国教师,就一起动身去了莫斯科。可怜的哈里是其中最快活的,他那件士兵的紧身上装的每个口袋里,都塞满了各种文件和材料。我们到了莫斯科,他完全是一副热诚期待的神态。他对我们很友好,而我们都宽容地将此归因于以下事实:他其实很瞧不起我们,因为我们都是些无足轻重之辈,但他决心不显露任何鄙夷之色。再说,我们大多数人以前都是斯大林分子。不可否认的是,这些日子以来,当遇见那些托派分子时,不少前斯大林分子都会有点儿负疚感。不管怎么样,代表团去工厂、学校、文化宫和大学,继续着一路簇拥鲜花的访问,更不用说那些演说和宴会了。而哈里就在其中,穿着紧身上装瘸着腿,一副坚毅的革命者的姿态,活脱脱是列宁精神的化身,只有那些愚蠢的俄国人没看出这一点。他们当然也喜欢他的极端严肃,但他们不止一次询问为什么哈里穿这么怪异的衣服,甚至,据我回忆,他们还问到他是否私下有什么伤心事。同时,我们昔日的友谊也恢复了,晚上我们就往往在房间里聊天。我注意到他越来越困惑地盯着我看,而且开始激动不安起来,但我仍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哦,就在我们访问的最后一个晚上,根据日程安排我们该去出席宴会,和一些教师团体共进晚餐,但哈里不想去。他说他身体不舒服。我赴宴回来后便去看望他,他在房间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那条瘸腿就伸出在前面。他站起来迎接我,显得兴高采烈的,随即他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我看得出来,这对他是个不小的打击。于是他反复盘问我,并弄清了他之所以获邀参加代表团,仅仅是那天在街上相遇时我偶尔想起的主意。话一出口,我就想狠狠揍自己一顿了。我发誓,安娜,在我恍然大悟的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能编出什么‘赫鲁晓夫亲自’邀请他之类的故事。他反复地说:‘杰米,你必须对我说真话,是你邀我加入代表团,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主意?’问了一遍又一遍。这真是令人讨厌。噢,就在这时候,俄方的译员走了进来,她是来看看我们当晚的事是否都已准备妥帖,并来道别的,因为第二天一早她将不再为我们送行。她是个约摸二十或二十二岁的姑娘,有一双灰色眼睛,留着金黄的长辫,长得非常漂亮。我敢说代表团的每个人都爱着她。她几乎要累垮了,因为整整二个星期陪伴照顾三十位英国教师参观博物馆啊学校啊什么的,可不是件轻松的事。然而哈里却突然觉得机会来了。他拉过一把椅子,便说道:“奥尔加同志,请坐。”那口气叫人没法回绝。我知道他接着会干些什么了,因为他正从身上口袋中掏出一份份文件资料,并一一放在桌子上。我想阻止他,可他只是朝着门点点头。哈里朝门点头,就是示意我出去。于是,我只好回到自己房间,坐下来抽起烟,慢慢等着。那时差不多已是凌晨一点钟光景了。我们得在六点钟起床,以便七点钟坐车去机场。六点钟的时候奥尔加走了进来,她因困乏不堪而脸色苍白,并确确实实显得十分困惑不解。是的,这个词最贴切了:困惑不解。她对我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觉得你该关注一下你的朋友哈里,我觉得他不大对劲,他兴奋过度了。”噢,我于是对奥尔加说了哈里加入国际纵队去西班牙作战的经历,他的英雄事迹,我还额外编造了两三件这样的事,奥尔加听后说:“是的,一眼就看得出他是个很好的人。”她随之几乎要打出呵欠来了,于是赶紧告辞去休息,因为第二天她又得接待来自苏格兰的一个热爱和平牧师代表团。随即哈里进来了。他像鬼一样面容憔悴,精神沮丧,仿佛他生命的整个支柱都倒塌了。他对我说了一切情况,我则不断催促他快些,因为我们马上得动身去机场,自从昨天晚上以来我们都还没有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