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长安(第2/9页)

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终日求人,一个个不肯周济,只道一定饿死。谁知遇着这老者发个善心,一送便送我三万两,岂不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如今且将他赠的钱,买些酒饭吃了,早些安睡。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领他银子去。”走向一个酒店中,把三百钱都先递与主人家,放开怀抱,吃个醉饱,回至家中去睡。却又想道:“我杜子春聪明一世,懵懂片时。我家许多好亲好眷,尚不礼我,这老者素无半面之识,怎么就肯送我银子?况且三万两,不是当耍的,便作石头也老重一块。量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万两送我?若不是见我嗟叹,特来宽慰我的,必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该去。”却又想道:“我细看那老者,倒像个至诚的。我又不曾与他那求乞,他没有银子送我便罢了,说那谎话怎的?

难道是舍真财调假谎,先送我三百个钱,买这个谎说?明日一定是该去。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会,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万两银子,敢只把三万个钱送我,总是三万之数,也不见得。俗谚道得好:‘饥时一口,胜似饱时一斗。’便是三万个钱,也值三十多两,勾我好几日用度,岂可不去?”

子春被这三万银子在肚里打搅,整整一夜不曾得睡,巴到天色将明,不想精神困倦,到一觉睡去,及至醒来,早已日将中了,忙忙的起来梳洗。他若是个有见识的,昨日所赠之钱,还留下几文,到这早买些点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使溜的手儿,撒漫的性儿,没钱便烦恼,及至钱入手时,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况听见有三万银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里算计至此。他的肚皮,两日到饿服了,却也不在心上。梳裹完了,临出门又笑道:“我在家也是闲,那波斯馆又不多远,做我几步气力不着,便走走去何妨。若见那老者,不要说起那银子的事,只说昨夜承赐铜钱,今日特来相谢。大家心照,岂不美哉!”

元来波斯馆,都是四夷进贡的人在此贩卖宝货,无非明珠美玉,文犀瑶石,动是上千上百的价钱,叫做金银窠里。子春一心想着要那老者的银子,又怕他说谎,这两只脚虽则有气没力的,一步步荡到波斯馆来;一双眼却紧紧望那老者在也不在。到得馆前,正待进门,恰好那老者从里面出来,劈头撞见。那老者嗔道:“郎君为甚的爽约?我在辰时到此,渐渐的日影挫西,还不见来,好守得不耐烦;你岂不晓得秦末张子房曾遇黄石公子圯桥之上,约后五日五更时分,到此传授兵书。只因子房来迟,又约下五日。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之传得三略之法,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封为留侯。我便不如黄石公,看你怎做得张子房?敢是你疑心我没银子把你么?我何苦讨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没银子了。”只这一句话,吓得子春面如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鹤,两只手不觉直掉了下去,想道:“三万银子到手快了,怎么恁样没福,到熟睡了去,弄至这时候!如今他却不肯了。”又想道:“他若也像黄石公肯再约日子,情愿隔夜打个铺儿睡在此伺候。”又想道:“这老官儿既有心送我银子,早晚总是一般的,又吊什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又想道:“还是他没有银子,故把这话来遮掩?”

正在胡猜乱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过一遭的,便晓得了,乃道:“我本特再约个日子,也等你走几遭儿,则是你疑我道一定没有银子,故意弄这腔调。罢!罢!罢!有心做个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随我到馆里来。”子春见说原与他银子,又像一个跳虎拨着关捩子直竖起来,急松松跟着老者径到西廊下第一间房内。开了壁厨,取出银子,一刬都是五十两一个元宝大锭,整整的六百个,便是三万两,摆在子春面前,精光耀目。说道:“你可将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负了我相赠的一片意思。”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那里,刚刚拱手,说得一声:“多谢,多谢!”便顾三十来个脚夫,竟把银子挑回家去。

杜子春到明日绝早,就去买了一匹骏马,一付鞍鞲,又做了几件时新衣服,便去夸耀众亲眷,说道:“据着你们待我,我已饿死多时了。谁想天无绝人之路,却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几万银子。我如今依旧往扬州去做盐商,特来相别。有一首《感怀诗》在此,请政。”诗云:九叩高门十不应,耐他凌辱耐他憎。

如今骑鹤扬州去,莫问腰缠有几星。

那些亲眷们一向讪笑杜子春这个败子,岂知还有发迹之日,这些时见了那首感怀诗,老大的好没颜色。却又想道:“长安城中那有这等一舍便舍三刀两的大财主?难道我们都不晓得?一定没有这事。”也有说他祖上埋下的银子,想被他掘着了。也有说道,莫非穷极无计,交结了响马强盗头儿,这银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窃库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间。这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