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四最后一学期,校园里洋溢着末日狂欢的气氛。情侣们面对渐渐逼近的聚散离合,或笑如春花,或泪如雨下,但都不肯放过这日落前的时光,像疯了一样在情人身上消耗最后一袋精力,招待所外飘荡着宛转嘹亮的叫床声,小树林里丢满各种口径的避孕套。大家去向已定,未来宛在眼前,却又看不真切,欢乐的面容遮不住每个人焦灼的心情。

王大头整日泡在酒缸里;老大每到下午,就骑自行车狂奔到一个小镇上看黄色录像;陈超学会了泡妞,天天到工学院瞎混,穿着花马甲打台球,满嘴的污言秽语。那段时间我们都忽略了李良,他第三次失恋后,变得异常消沉,工作也不联系,每天蓬头垢面地只顾打麻将,家里寄来的那点生活费输得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我劝过他几次他都不听,还骂骂咧咧地表达他对生活的疑问:“他妈的,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有一天熄灯后,老大照例向我们传授黄色录像的中心思想,流着口水赞美叶子楣的第二性征,绘声绘色地描述洋妞海陆空三军协同作战的英勇形象,陈超听得憋不住了,跳起来大喊一声“我×”,端着脸盆就去冲冷水澡。不到两分钟,咚咚地跑了回来,站在门口叫我,“陈重,快出来,你看看李良!”

那时离毕业只有一个月。齐妍已死,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堆美丽的血肉渐渐远去,○六宿舍的张军早变成了飞灰,月光冷冷地照着那张空荡荡的床。我走过长长阴暗的楼道,心里有种异样的敬畏。

李良斜靠水泥台坐着,一动不动,头耷拉在胸口,牙刷和香皂摔在地上,水龙头哗哗地大开着,我说李良,你怎么了?他还是一动不动。陈超探了探他的鼻息,吓得脸色铁青,说娘呀,李良死了!我凶狠地瞪他一眼,挟手挟脚地拖着李良往回走。其实我心里也在害怕,怀里的李良一点热气都没有,四肢僵硬,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好不容易回到屋里,我累得气喘吁吁,老大甩着两条毛腿过来,帮我把李良扛到床上,我们面面相觑,心都在扑通扑通地跳。

那是他第一次发作,后来在校外小酒馆里又晕倒过一次,从那以后,我一直都有个预感:李良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不会有。

我好长时间没去他家了。想想人也真是虚伪,那层纸不捅破,大家就是好朋友、亲兄弟;一旦说出真相,立刻咬得鲜血淋漓。恩爱夫妻也好,生死之交也好,谁能知道在山盟海誓背后,你怀中的那个人在想些什么?

王大头说他亲眼看见李良往胳膊上扎针,“密密麻麻的针眼,能吓死人。”我毛发倒竖,责怪王大头早不告诉我,他说李良不让说。“你也别管了,李良自己说的,他就剩下这么点乐趣了。”我说×,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打碎了,手脚一齐哆嗦,王大头也来了情绪,抓起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旁边几桌惊恐地望着我们,他拍出一百块,瞪着血红的眼睛骂他们:“日你妈,看什么看?!”

李良毒瘾不发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听音乐、看书、在电脑上做期货分析。我说戒了吧,男人爱嫖爱赌都不算大毛病,一沾这个可就真的完了。他敲了一下键盘,电脑换了个画面,问我:“你知道叶梅为什么会跟你上床?”我垂下头,说我不是人,你就别提这个了。他转过脸来,说这事不全怪你,“是我不行。”

我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又转身去弄他的电脑,平静地说:“我为这个苦恼了十几年,但想通了也就那么回事。昨天跟陈超通电话,我就直接告诉他:“我老二罢工了。”我心里像装了一只刺猬,毛糙糙得难受,涩着嗓子问他去医院看过没有,他说看也没有用,小时候被我爸踢过一脚,踢坏了。说完站起来走了几步,在我背后嘿嘿地笑,“你知不知道,陈重,我那天很想把你也废了。”

李良是我们宿舍最后一个报到的。一九九○级的老乡特意关照,说这屋还有一个四川的,你们要多多照应。那天夜里十二点多,李良在外面轻轻敲门,用椒盐普通话说:“同学,请开一下门,我也是这个宿舍的。”我憋着笑,打开门让他进来,一九九一年的李良穿一条灰布裤子,提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脸上有点害羞的表情;一九九一年的王大头睡得呼噜震天,一只胖手搭在肚皮上;一九九一年的陈重只穿条裤衩,微笑着向李良伸出双手。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五日,那天没有战争,没有名人死去,那天有一些孩子钻出子宫,面向世界大声啼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一生将会怎样,但传说中,他们都是天上的精灵。

要说服李良戒毒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他什么道理都明白,直接跟你讨论终极问题:“如果你只有一个月寿命,你会不会吸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