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第2/5页)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高先生穿着短打,绒线背心,他姨太太赶在他前面走出来,在铜鈎子上取下他的长衫,帮他穿上,给他一个个地扣钮子。然后她将衣鈎上吊着的他的手杖拿了下来,再用手杖一勾,将上面挂着的他的一顶呢帽勾了下来──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娴熟非凡。是个老法的姨太太,年纪总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面上,方脸,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双手为他戴上呢帽。然后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尝了一口,再递给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长衫里去,把皮夹子摸出来,数钞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庞太太抬头问了一声:「走啦,高先生?」

高先生和她点头,她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说:「庞先生,再会呵!明天会,庞太太!明天会,庞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会!」女人们都不大睬她。

庞松龄出来洗手,脸盆架子就在门口。他身穿青熟罗衫袴,一只脚踏在女儿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来吃汤团,先把嘴里的香烟交给庞太太。庞太太接过来吸着,庞松龄吃完了,香烟又还给他。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

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铜鈎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庞太太道:「王太太你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罢?去年看着这个呢粗得很,现在看看还算好了。现在的东西实在推扳不过。」

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制过衣服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

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描淡写的眉眼,轻轻的皱纹,轻轻的一排前浏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她因为身上的一件淡绿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坚决地说:「现在就是这样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蓝白网袋里来,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

「稍微看得上眼的,就要几万,」庞太太说,「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胁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身边,笑道:「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呀,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胁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那时候要跟着一道去就好了!」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一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本来是一道去的呀,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叫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去了我慢慢的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蒋先生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

阿芳问:「你公婆倒不说什麽?」

「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我也看开了,我过了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奚太太叹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因为你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麽脱得这样厉害。」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了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真有人送上来!」

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他问:「你还住在那条弄堂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