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第2/6页)

他朝她发怔,她似乎有点觉得了。汝良连忙垂下眼去看书。书头上左一个右一个画的全是侧面,可不能让她看见了,她还以为画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铅笔来一阵涂,那沙沙的声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过身来向他书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极了。」汝良嗫嚅着不知说了点什麽,手里的笔疾如风雨地只管涂下去,涂黑了半张书。她伸手将书往那边拉,笑道:「让我瞧瞧。要不我也不认识自己的侧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张是半边脸的,所以一看见就知道是我。画的真不错,为什麽不把眼睛嘴给补上去呢?」

汝良没法子解释说他不会画眼睛同嘴,除了这侧面他什麽都不会画。她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为难的样子,以为他说不惯英文,对答不上来,便搭讪道:「今天真冷,你是骑自行车来的麽?」汝良点头道:「是的。晚上回去还要冷。」她道:「可不是,真不方便。你们是哪个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

她道:「教的还好麽?」汝良又点点头,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烦。」她道:「那他也是没法子。学生程度不齐,有些人赶不上。」汝良道:「随班上课,就是这点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将手支着头,随意翻着书,问道:「你们念到哪儿了?」

掀到第一页,她读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亚?劳甫沙维支。」她提起笔来待要写在空白上,可是一点空白也没有剩下了,全画满了侧面,她的侧面。汝良眼睁睁看着,又不能把书给抢过来,自己兜脸彻腮涨得通红。沁西亚的脸也红了,像电灯罩上歇了个粉红翅的飞蛾,反映到她脸上一点最轻微的飘忽的红色。她很快地合上了书,做出随便的神气,另在封面上找了块空地将她的名字写给他看。

汝良问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亚道:「小时候在哈尔滨。从前我说的一口的中国话呢,全给忘了。」汝良道:「那多可惜!」沁西亚道:「我还想从头再学起来呢。你要是愿意教我的话,我们倒可以交换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那敢情好!」正说着,上课铃朗朗响起来了,汝良站起身来拿书,沁西亚将手按在书上,朝他这面推过来,笑道:「这样: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们就可以上一课试试。你到苏生大厦九楼怡通洋行来找我。我白天在那儿做事。吃中饭的时候那儿没人。」汝良点头道:「苏生大厦,怡通洋行。我一定来。」

当下两人别过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这沁西亚……她误会了,以为他悄悄地爱上了她,背地里画来画去只是她的脸庞。她以为他爱她,而她这麽明显地给了他一个机会与她接近。为什麽呢?难道她……

她是个干练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里工作,夜校里还有兼职──至多也不过他姊姊的年纪罢?人家可不像他姊姊。

照说,一个规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欢她,除非她打算嫁给那个人,就得远着他。在中国是如此,在外国也是如此。可是……谁不喜欢同喜欢自己的人来往呢?难道她非得同不喜欢她的人来往麽?沁西亚也许并没有旁的意思。他别误会了,像她一样地误会了。不能一误再误……

果真是误会麽?

也许他爱着她而自己没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据说是比较敏感。这事可真有点奇怪──他从来不信缘分这些话,可是这事的确有点奇怪……

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装,又觉得这麽焕然一新地去赴约有些傻气,特意要显得潦草,不在乎,临时加上了一条泛了色的旧围巾。

清早上学去,冬天的小树,叶子像一粒粒胶质的金珠子。他迎着太阳骑着自行车,车头上吊着书包,车尾的夹板上拴着一根药水炼制过的丁字式的枯骨。从前有过一个时候,这是个人的腿,会骑脚踏车也说不定。汝良迎着太阳骑着车,寒风吹着热身子,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把手按在疾驰的电车上,跟着电车飕飕跑。车窗里望进去,里头坐着两个女人,脸对脸嘁嘁喳喳说话,说两句,点一点头,黑眼睫毛在阳光里晒成了白色。脸对脸不知说些什麽有趣的故事,在太阳里煽着白眼睫毛。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肚子里装满了滚烫的早饭,心里充满了快乐。这样无端端的快乐,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为了沁西亚。

野地里的狗汪汪吠叫。学校里摇起铃来了。晴天上凭空挂下小小一串金色的铃声。沁西亚那一嘟噜黄头发,一个鬈就是一只铃。可爱的沁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