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3页)

「吃呀!」大家几乎是一齐的喊出来。

「我叫小马儿去,我的小孙子,在外面看着车呢!」「我去,您坐下!」那个中年的车夫说,「在这儿丢不了车,您自管放心,对过儿就是巡警阁子。」他开开了点门缝:「小马儿!小马儿!你爷爷叫你哪!把车放在这儿来!」

老者用手摸了好几回包子,始终没往起拿。小马儿刚一进门,他拿起来一个:「小马儿,乖乖,给你!」小马儿也就是十二三岁,脸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圆,鼻子冻得通红,挂着两条白鼻涕,耳朵上戴着一对破耳帽儿。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过包子来,左手又自动的拿起来一个,一个上咬了一口。

「哎!慢慢的!」老者一手扶在孙子的头上,一手拿起个包子,慢慢的往口中送。「爷爷吃两个就够,都是你的!吃完了,咱们收车回家,不拉啦。明儿个要是不这麽冷呀,咱们早着点出车。对不对,小马儿?」

小马儿对着包子点了点头,吸溜了一下鼻子:「爷爷吃三个吧,剩下都是我的。我回头把爷爷拉回家去!」「不用!」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头咱们还是走着,坐在车上冷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儿,把杯中的酒喝乾,等着小马儿吃净了包子。掏出块破布来,擦了擦嘴,他又向大家点了点头:「儿子当兵去了,一去不回头;媳妇──」

「别说那个!」小马儿的腮撑得像俩小桃,连吃带说的拦阻爷爷。

「说说不要紧!都不是外人!」然后向大家低声的:「孩子心重,甭提多麽要强啦!媳妇也走了。我们爷儿俩就吃这辆车;车破,可是我们自己的,就仗着天天不必为车份儿着急。挣多挣少,我们爷儿俩苦混,无法!无法!」

「爷爷,」小马儿把包子吃得差不离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们还得拉一趟,明儿个早上还没钱买煤呢!都是你,刚才二十子儿拉后门,依着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儿早上没有煤,看你怎样办!」

「有法子,爷爷会去赊五斤煤球。」

「还饶点劈柴?」

「对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们该蹓跶着了!」说着,老者立起来,绕着圈儿向大家说:「劳诸位哥儿们的驾啦!」伸手去拉小马儿,小马儿把未吃完的一个包子整个的塞在口中。大家有的坐着没动,有的跟出来。祥子头一个跟出来,他要看看那辆车。

一辆极破的车,车板上的漆已经裂了口,车把上已经磨得露出木纹,一只唏哩哗啷响的破灯,车棚子的支棍儿用麻绳儿捆着。小马儿在耳朵帽里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儿上划着,用两只小黑手捧着,点着了灯。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声,抄起车把来,「明儿见啦,哥儿们!」

祥子呆呆的立在门外,看着这一老一少和那辆破车。老者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语声时高时低;路上的灯光与黑影,时明时暗。祥子听着,看着,心中感到一种向来没有过的难受。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向来没有轻易撒手过一个钱,现在他觉得很痛快,为这一老一少买了十个包子。直到已看不见了他们,他才又进到屋中。大家又说笑起来,他觉得发乱,会了茶钱,又走了出来,把车拉到电影园门外去等候曹先生。

天真冷。空中浮着些灰沙,风似乎是在上面疾走,星星看不甚真,只有那几个大的,在空中微颤。地上并没有风,可是四下里发着寒气,车辙上已有几条冻裂的长缝子,土色灰白,和冰一样凉,一样坚硬。祥子在电影园外立了一会儿,已经觉出冷来,可是不愿再回到茶馆去。他要静静的独自想一想。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给打破──老者的车是自己的呀!自从他头一天拉车,他就决定买上自己的车,现在还是为这个志愿整天的苦奔;有了自己的车,他以为,就有了一切。哼,看看那个老头子!

他不肯要虎妞,还不是因为自己有买车的愿望?买上车,省下钱,然后一清二白的娶个老婆;哼,看看小马儿!自己有了儿子,未必不就是那样。

这样一想,对虎妞的要胁,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什麽样的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麽也甭说了!

电影散了,他急忙的把小水筒安好,点着了灯。连小棉袄也脱了,只剩了件小褂,他想飞跑一气,跑忘了一切,摔死也没多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