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3页)

「跳过去!」祥子看了老程一眼,彷佛是把王二交给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舖盖卷来。

「你上哪儿?」老程问。

「人和厂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一句话说尽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与无可如何。他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顾体面,要强,忠实,义气;都没一点用处,因为有条「狗」命!

老程接了过来:「你走你的吧。这不是当着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没动曹宅的!走吧。到这条街上来的时候,进来聊会子,也许我打听出来好事,还给你荐呢。你走后,我把王二送到那边去。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后院小屋里。」祥子扛起来舖盖。

街上的雪已不那麽白了,马路上的被车轮轧下去,露出点冰的颜色来。土道上的,被马踏的已经黑一块白一块,怪可惜的。祥子没有想什麽,只管扛着舖盖往前走。一气走到了人和车厂。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没有勇气进去。他一直的走进去,脸上热得发烫。他编好了一句话,要对虎妞说:「我来了,瞧着办吧!怎办都好,我没了法儿!」及至见了她,他把这句话在心中转了好几次,始终说不出来,他的嘴没有那麽便利。

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

「哟!你回来啦!」非常的亲热,她的眼中笑得发了些光。「赁给我辆车!」祥子低着头看鞋头上未化净的一些雪。

「跟老头子说去,」她低声的说,说完向东间一努嘴。

刘四爷正在屋里喝茶呢,面前放着个大白炉子,火苗有半尺多高。见祥子进来,他半恼半笑的说:「你这小子还活着哪?!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没来了?事情怎样?买上车没有?」

祥子摇了摇头,心中刺着似的疼。「还得给我辆车拉,四爷!」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辆!」刘四爷倒了碗茶,「来,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来,立在火炉前面,大口的喝着。茶非常的烫,火非常的热,他觉得有点发困。把碗放下,刚要出来,刘四爷把他叫住了。

「等等走,你忙什麽?告诉你:你来得正好。二十七是我的生日,我还要搭个棚呢,请请客。你帮几天忙好了,先不必去拉车。他们,」刘四爷向院中指了指,「都不可靠,我不愿意教他们吊儿啷当的瞎起哄。你帮帮好了。该干什麽就干,甭等我说。先去扫扫雪,晌午我请你吃火锅。」「是了,四爷!」祥子想开了,既然又回到这里,一切就都交给刘家父女吧;他们爱怎麽调动他,都好,他认了命!「我说是不是?」虎姑娘拿着时候进来了,「还是祥子,别人都差点劲儿。」

刘四爷笑了。祥子把头低得更往下了些。

「来,祥子!」虎妞往外叫他,「给你钱,先去买扫帚,要竹子的,好扫雪。得赶紧扫,今天搭棚的就来。」走到她的屋里,她一边给祥子数钱,一边低声的说:「精神着点!讨老头子的喜欢!咱们的事有盼望!」

祥子没言语,也没生气。他好像是死了心,什麽也不想,给它个混一天是一天。有吃就吃,有喝就喝,有活儿就作,手脚不闲着,几转就是一天,自己顶好学拉磨的驴,一问三不知,只会拉着磨走。

他可也觉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很高兴。虽然不肯思索,不肯说话,不肯发脾气,但是心中老堵一块什麽,在工作的时候暂时忘掉,只要有会儿闲工夫,他就觉出来这块东西──绵软,可是老那麽大;没有什麽一定的味道,可是噎得慌,像块海绵似的。心中堵着这块东西,他强打精神去作事,为是把自己累得动也不能动,好去闷睡。把夜里的事交给梦,白天的事交给手脚,他彷佛是个能干活的死人。他扫雪,他买东西,他去定煤气灯,他刷车,他搬桌椅,他吃刘四爷的犒劳饭,他睡觉,他什麽也不知道,口里没话,心里没思想,只隐隐的觉到那块海绵似的东西!

地上的雪扫净,房上的雪渐渐化完,棚匠「喊高儿」上了房,支起棚架子。讲好的是可着院子的暖棚,三面挂檐,三面栏杆,三面玻璃窗户。棚里有玻璃隔扇,挂面屏,见木头就包红布。正门旁门一律挂彩子,厨房搭在后院。刘四爷,因为庆九,要热热闹闹的办回事,所以第一要搭个体面的棚。天短,棚匠只扎好了棚身,上了栏杆和布,棚里的花活和门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来挂。刘四爷为这个和棚匠大发脾气,气得脸上飞红。因为这个,他派祥子去催煤气灯,厨子,千万不要误事。其实这两件绝不会误下,可是老头子不放心。祥子为这个刚跑回来,刘四爷又教他去给借麻将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的赌一下不可。借来牌,又被派走去借留声机,作寿总得有些响声儿。祥子的腿没停住一会儿,一直跑到夜里十一点。拉惯了车,空着手儿走比跑还累得慌;末一趟回来,他,连他,也有点抬不起脚来了。「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这麽个儿子,少教我活几岁也是好的!歇着去吧,明天还有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