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2/4页)

拉到了,他的汗劈嗒啪嗒的从鼻尖上,耳朵唇上,一劲儿往下滴嗒。放下车,他赶紧直了直腰,咧了咧嘴。接钱的时候,手都哆嗦得要拿不住东西似的。

在一块儿走过一趟车便算朋友,他们四个人把车放在了一处。祥子们擦擦汗,就照旧说笑了。那个高个子独自蹓了半天,乾嗽了一大阵,吐出许多白沫子来,才似乎缓过点儿来,开始跟他们说话儿:「完了!还有那个心哪;腰,腿,全不给劲喽!无论怎麽提腰,腿抬不起来;乾着急!」

「刚才那两步就不离,你当是慢哪!」一个二十多岁矮身量的小伙子接过来:「不屈心,我们三个都够棒的,谁没出汗?」高个子有点得意,可又惭愧似的,叹了口气。

「就说你这个跑法,差不离的还真得教你给撅了,你信不信?」另一个小伙子说。「岁数了,不是说着玩的。」高个子微笑着,摇了摇头:「也还不都在乎岁数,哥儿们!我告诉你一句真的,干咱们这行儿的,别成家,真的!」看大家都把耳朵递过来,他放小了点声儿:「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闲着,玩完!瞧瞧我的腰,整的,没有一点活软气!还是别跑紧了,一咬牙就咳嗽,心口窝辣蒿蒿的!甭说了,干咱们这行儿的就得它妈的打一辈子光棍儿!连它妈的小家雀儿都一对一对儿的,不许咱们成家!还有一说,成家以后,一年一个孩子,我现在有五个了!全张着嘴等着吃!车份大,粮食贵,买卖苦,有什麽法儿呢!不如打一辈子光棍,犯了劲上白房子,长上杨梅大疮,认命!一个人,死了就死了!这玩艺一成家,连大带小,好几口儿,死了也不能闭眼!你说是不是?」他问祥子。

祥子点了点头,没说出话来。

这阵儿,来了个座儿,那个矮子先讲的价钱,可是他让了,叫着高个子:「老大哥,你拉去吧!这玩艺家里还有五个孩子呢!」

高个子笑了:「得,我再奔一趟!按说可没有这麽办的!得了,回头好多带回几个饼子去!回头见了,哥儿们!」看着高个子走远了,矮子自言自语的说:「混它妈的下辈子,连个媳妇都摸不着!人家它妈的宅门里,一人搂着四五个娘们!」

「先甭提人家,」另个小伙子把话接过去。「你瞧干这个营生的,还真得留神,高个子没说错。你就这麽说吧,成家为干吗?能摆着当玩艺儿看?不能!好,这就是楼子!成天啃窝窝头,两气夹攻,多麽棒的小伙子也得爬下!」听到这儿,祥子把车拉了起来,搭讪着说了句:「往南放放,这儿没买卖。」

「回见!」那两个年轻的一齐说。

祥子彷佛没有听见。一边走一边踢腿,胯骨轴的确还有点发酸!本想收车不拉了,可是简直没有回家的勇气。家里的不是个老婆,而是个吸人血的妖精!

天已慢慢长起来,他又转晃了两三趟,才刚到五点来钟。他交了车,在茶馆里又耗了会儿。喝了两壶茶,他觉出饿来,决定在外面吃饱再回家。吃了十二两肉饼,一碗红豆小米粥,一边打着响嗝一边慢慢往家走。准知道家里有个雷等着他呢,可是他很镇定;他下了决心:不跟她吵,不跟她闹,倒头就睡,明天照旧出来拉车,她爱怎样怎样!

一进屋门,虎妞在外间屋里坐着呢,看了他一眼,脸沉得要滴下水来。祥子打算合合稀泥,把长脸一拉,招呼她一声。可是他不惯作这种事,他低着头走进里屋去。她一声没响,小屋里静得像个深山古洞似的。院中街坊的咳嗽,说话,小孩子哭,都听得极真,又像是极远,正似在山上听到远处的声音。

俩人谁也不肯先说话,闭着嘴先后躺下了,像一对永不出声的大龟似的。睡醒一觉,虎妞说了话,语音带出半恼半笑的意思:「你干什麽去了?整走了一天!」

「拉车去了!」他似睡似醒的说,嗓子里彷佛堵着点什麽。「呕!不出臭汗去,心里痒痒,你个贱骨头!我给你炒下的菜,你不回来吃,绕世界胡塞去舒服?你别把我招翻了,我爸爸是光棍出身,我什麽事都作得出来!明天你敢再出去,我就上吊给你看看,我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我不能闲着!」

「你不会找老头子去?」

「不去!」

「真豪横!」

祥子真挂了火,他不能还不说出心中的话,不能再忍:「拉车,买上自己的车,谁拦着我,我就走,永不回来了!」「嗯──」她鼻中旋转着这个声儿,很长而曲折。在这个声音里,她表示出自傲与轻视祥子的意思来,可是心中也在那儿绕了个弯儿。她知道祥子是个──虽然很老实──硬汉。硬汉的话是向不说着玩的。好容易捉到他,不能随便的放手。他是理想的人:老实,勤俭,壮实;以她的模样年纪说,实在不易再得个这样的宝贝。能刚能柔才是本事,她得顺他一把儿:「我也知道你是要强啊,可是你也得知道我是真疼你。你要是不肯找老头子去呢,这麽办:我去找。反正就是他的女儿,丢个脸也没什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