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2/6页)

我们从大阪火车站坐小巴士去机场,这巴士只比轿车略大,燃煤驱动,肮脏不堪。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下车来到一架银白色的飞机旁,它的机翼上挂着一对硕大的螺旋桨。看到支撑机尾的那个小轮子,我心里惴惴不安。我们走进机舱,通道剧烈往下倾斜,我觉得飞机肯定是断裂了。

男人们已经在飞机上了,正在尾座上谈生意。除了会长和延,大臣也在,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后来才知道是三菱银行的分行行长。坐在他身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长着个和静枝一样的下巴,镜片也和她的一般厚。原来,静枝长期以来是银行行长的情妇,这男子则是他们的儿子。

我们坐在飞机的前排座位,让那些男人去谈无聊的事。很快我听到一声咳嗽似的噪音,飞机颤动起来……我向窗外望去,那个硕大的螺旋桨已经开始动了。顷刻间,剑刃般的叶片转动起来,距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发出可怕的嗡嗡声。我觉得它肯定会割进机身,把我剖成两半的。豆叶让我坐在窗口,是觉得飞在天上时,外面的景致会让我镇静下来,如今她看到螺旋桨的所作所为,就拒绝和我调换位置。发动机的噪音越来越响,飞机开始蹦跳向前,转来转去。最后噪音达到了最恐怖的音量,通道抬平了。又过了片刻,我们听到砰的一声,飞机升到了空中。我们离地很远时,才有人告诉我,这趟行程有七百公里,将近四小时。我听后,大概已经泪花闪闪了,人人都冲我笑。我拉起窗帘,读起一本杂志,想借此平静心绪。隔了很长时间,豆叶在我身边睡着了,我抬眼看到延正站在过道上。

“小百合,你还好吧?”他轻声说道,以免吵醒豆叶。

“延先生以前可没这么问过我,”我说,“他一定心情非常愉快。”

“前途是从未有过的光明!”

豆叶被我们的谈话惊醒了,延不再多言,走过通道去上厕所。开门前,他回身向其他男人坐的地方扫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觉得他有一种特别专注的神情。当他的目光朝我闪来时,我想他也许捕捉到了我脸上一丝担忧,我是在为我的未来担忧,而他则对未来充满信心。我想到此处,觉得很是奇怪,延并不怎么了解我。当然,艺伎指望旦那的了解,就好比老鼠指望蛇的同情。再说,延只把我当作艺伎看待,而我的真实自我却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这样他怎么可能了解我呢?会长是唯一一个我作为艺伎小百合伺候过的男人,又知道我千代的身份。虽然这么想有点奇怪,因为我竟从未意识到这点。如果那天在白川溪边发现我的是延,他会怎么做?他当然就径直走过去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活得轻松许多。我不会夜夜思念会长,不会一次次去化妆品店闻着空气中滑石粉的味道,回想他的皮肤,也不会勉力去想象在某个地方,他陪在我身旁。如果你问我,为何我需要这些东西,我就会回答,为什么成熟的柿子味道好?为什么燃烧的木头有焦味?

但是我又来了,像个试图空手去抓耗子的小女孩。我为什么就不能不想会长?

片刻之后,厕所门开了,灯光熄灭。我想我的痛苦必然清楚无疑地摆在脸上。我不想让延看到我这个样子,于是我把头靠在窗上,假装睡觉。他过去后,我才睁开眼睛。我发现我靠窗的动作已经把窗帘拉开了,我向窗外望去,这在起飞后还是第一次。下面是一片蓝绿色的海洋,广袤无边,几点翠绿斑驳其间,颜色和豆叶常戴的发饰一样。我从没想到大海里会有一块块绿色。从养老町的海崖上眺望,海洋总是一片蓝灰。现在,大海一直延伸成一道铺设在天地之间的羊毛线,这景致不仅一点也不吓人,而且还美得无法言喻。就连螺旋桨转成的模糊圆盘也自有它的美,银色的机翼有种壮丽感,上面装饰着美国战斗机的标志。看到这些标志是多么奇怪啊,要知道战争结束才五年。在战争中,我们作为敌方残酷拼杀,现在又如何呢?我们已放弃了过去。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因为我自己也曾经放弃过去。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办法放弃未来……

我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自己剪断了与延相连的命运纽带,眼看着他一路掉进了下面的大海。

我不是说这只是个想法或白日梦,而是说我猛然间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当然不是真要把延扔到海里去,而是突然明白了一桩事,正如心里打开了一扇窗,知道怎样才能永远结束我和他的关系。我不想失去他的友谊,但我要努力接近会长,延就是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障碍。我会让他被自己的怒火吞灭。是延自己告诉我该怎么做的,就在几周前,在一力亭茶屋割伤手的那晚,他说,如果我是那种会把自己交给大臣的女人,他就要我立刻离开屋子,再也不会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