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2/6页)

回到京都后几天,我身不由己地参加一连串的活动。我别无选择,只能像往常一样化妆、赶赴茶屋约会,好像这世上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一直用豆叶的话来提醒自己,没有比工作更能战胜失望情绪的了,但我的工作似乎帮不了我。每次跨入一力亭茶屋,我就想起延很快就会叫我来这儿,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前几个月很忙,我以为大概在一两周内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不料从天见回来三天后的周三下午,我得到通知说岩村电器公司打电话给一力亭茶屋,让我晚上去陪宴。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穿上了黄色的丝织和服,绿色的衬袍,还有镶金线的深蓝腰带。阿姨说我漂亮极了,但当我往镜子里瞧时,见到自己像是个被打败了的女人。以前当然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还没离开艺馆,我就对自己的样子不满意,但我往往能找到一处亮点,让我整个晚上都充满自信。比方说,无论我多么疲累,一件柿红色的衬袍,总能衬托出我眸子里的蓝色,遮掩去灰色。但那天晚上,我的脸颊凹陷得尤其厉害,虽然我像往常一样用了西式化妆品也无济于事,就连我的发型也好像左右不对称。我想不出改善的法子,只好让别宫先生把我的腰带往上加了一指的宽度,好让我减去几分沮丧的神色。

我的第一个宴会是一位美国上校举办的,上宾是新上任的京都府知事。宴会在从前的住友家族府邸举办,如今已是美国陆军第七师的指挥部。我吃惊地看到,花园里许多美丽的石头都被涂成了白色,英语标牌——我当然看不懂——挂在一棵棵树上。散会后,我前往一力亭茶屋,一个女仆带我上楼,来到那间祇园关门那晚延与我相会的屋子里。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得知他为我找到了躲避战乱的天堂,看来我们在同一间屋里庆祝他成为我旦那,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庆祝。我跪坐在桌子一端,这样延的位置就面对壁龛。我小心翼翼地选择座位,好让他用一条胳膊斟酒时,桌子不会碍着他。他告诉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后,当然会想要给我斟一杯酒。对延来说,这是个美妙的夜晚,我只能尽力不去破坏它。

灯光昏暗,茶色的墙壁上折射出红色的光影,气氛确实非常宜人。我先前忘记了这屋子的独特气味——一种混合着尘土味和木器清洁油味的味道——现在我又闻到了。我回忆起了几年前和延相会在这里的种种细节,本来我是不会再去想了。我记得,他的两只袜子上都有洞。一只消瘦的大脚趾露在外面,指甲剪得很整齐。难道那晚过后,时间当真只过了五年半?我觉得好像已经过了整整一代人,我认识的许多人都已经过世了。难道这就是我回祇园来过的日子?正如豆叶曾对我说的话:如果我们想要活得快乐,就不会来当艺伎。我们当艺伎,是因为别无选择。如果我母亲还健在,我大概已经在海边为人妻母了吧,我会觉得京都是个遥远的地方,鱼要用船运到那边去。我的生活还能更糟吗?延曾对我说:“小百合,我是个很容易了解的人。我不喜欢眼前放着我得不到的东西。”也许我也一样,我在祇园的日子里,一直幻想着会长出现在我眼前,但现在我得不到他。

我等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后,开始想他到底来不来。我知道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把头靠在桌上休息了,前几晚都没睡好。我没睡着,只是在我通常的忧愁心绪里打了个盹。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听到远处有击鼓声,还有水龙头里流水的咝咝声,接着我觉得会长的手抚在我肩上。我知道这是会长的手,因为我抬头看是谁在碰我时,他就在那里。击鼓声是他的脚步声,咝咝声是门轴滑动的声音。现在他站在我身边,女仆候在他身后。我鞠躬为自己的睡着而抱歉。有一刻我糊涂了,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醒了,但这并不是梦。会长坐在延的座位上,延却不在。女仆上来送酒时,我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会长是来告诉我延出了事故?还是遭遇了别的什么坏事?否则,为什么延自己不来?我正要问会长,茶屋的女主人探进头来。

“哟,会长,”她说,“我们几周没有见到您了。”

女主人在客人面前总是热情大方,但我听出她声音里有点紧张,她心里藏着事情。她大概和我一样想到延了吧。我为会长斟酒,女主人过来跪在桌旁。他正要喝酒,她却把他的手拦下了,凑过去闻了闻酒味。

“说真的,会长,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特别喜欢这种酒。”她说,“我们今天下午开了一些,最好的已经藏了几年。我肯定延先生来了会喜欢的。”

“我相信他会的,”会长说,“延喜欢好东西。但他今晚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