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蒂(第6/9页)

她看到了我,但是没有露出笑容,也没有请我进去。“我该怎么做才好?”她说。

我环视整个厨房。每样东西都各归各位:咖啡壶在灶台上熠熠闪光,玻璃小鸟正缓缓低下头去,没有摔碎的盘子,也没有打翻在地上的水。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舒服吗?”我问。

“我什么也做不了。”贝蒂说。

她看上去十分反常,看得我有些害怕。我跑出厨房,穿过小山丘似的草堆,跑到母亲那里,她总是有对策的。

“贝蒂有点不对劲。”我说。

母亲当时正在碗里搅拌着什么东西。她搓着双手,把粘在手上的面团弄干净,又在围裙上擦了一下。她看上去并没有诧异,也没有问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你待在这里,”她说。她拿起自己的那包香烟出了门。

那天晚上我们只得提前上床,因为母亲有话要对父亲说。我们当然支起耳朵听着;透过十测板做的墙,很容易就能听清楚。

“我就料到会这样,”母亲说,“早就看出来了。”

“是个什么人啊?”父亲问。

“她也不知道,”母亲说,“一个城里的女孩。”

“贝蒂是个笨蛋,”父亲说,“一直都是。”后来,夫妻分手的事情更加普遍,他常常说起这句话,但不管是谁抛弃了对方,被他叫成笨蛋的总是那个妻子。他对母亲最大的赞美,就是她一点都不笨。

“兴许是吧,”母亲说,“但是不可能指望遇到比贝蒂更好的女孩了。他是她的全部。”

姐姐和我窃窃私语。姐姐的看法是,弗雷德抛弃了贝蒂,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了。这让我难以置信: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情发生。我非常沮丧,辗转难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父亲在外面过夜——他经常彻夜不归,我都会坐立不安。如果他永远不回来了怎么办?

从那以后我和姐姐就没有再见过贝蒂。我们知道她就在木屋里,因为每天母亲都会拿一点她那硬邦邦结了块的烘焙成品过去,好像是去吊唁一样[23]。但我们被严格吩咐不准靠近,也不许到窗口张望,母亲一定知道我们早就想这么做了。“她受了打击,崩溃了,”母亲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贝蒂四分五裂躺在地上的景象,俨然修车厂里被拆散的汽车。

就算是全家乘上父亲那辆二手斯图贝克[24]的那天,我们也还是没有见到贝蒂,车后座的行李满满当当一直塞到窗户顶上,只留了一个狭小的长方形空间,好让我蹲在里面,然后,我们驶上公路的干道,开始南下六百英里去往多伦多的旅程。父亲又换工作了;现在他经营建筑材料,他肯定,既然全国经济都在蓬勃发展,这次他总算是换对了。整个九月,外加十月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度过,而父亲正在找房子。我过了八岁生日,姐姐也满了十二岁。接着又是一次转学,我几乎要把贝蒂忘记了。

可是,在我自己也长到十二岁之后的一个月,有天晚上贝蒂突然要来家里吃晚饭。我们家招待客人的次数比从前多了许多,有时遇上特别重要的家宴,我和姐姐还要提前把饭吃完。姐姐倒不在乎,因为那时她已经交了男朋友。我还在上公立学校,只能穿丝光棉线织的长袜,背后有条接缝的尼龙袜只有姐姐才可以穿。而且我还戴着牙套。姐姐像我一样大的时候也戴过,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它们显得既潇洒又大胆,以至于我一直向往一口像她一样银光闪闪的牙齿。但她已经不戴牙套了,我自己那张箍着的嘴巴看上去却非常拙劣,说话也含糊不清。

“你记得贝蒂吧,”母亲说。

“是伊丽莎白,”贝蒂说[25]。

“哦,对对,当然,”母亲回答。

贝蒂变化很大。从前她略显丰腴;现在更是珠圆玉润。她的脸颊浑圆饱满,就像两只番茄一样,我本来以为她用了太多腮红,后来才发现染出那两片红晕的是肌肤下面密密麻麻的纤细血管。她穿着一条黑色百褶长裙,白色的短袖安哥拉羊毛衫上镶着一串黑色的珠片,脚上是一双黑色天鹅绒面的鱼嘴高跟鞋。她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铃兰花香。她找了一份工作,母亲后来告诉父亲,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她是一名行政秘书,现在称呼自己小姐而不是夫人。

“她过得很好,”母亲说,“如果想想发生的那些变故的话。她又振作起来了。”

“你今后可千万别一直请她来家里吃饭,”父亲说,他还是觉得贝蒂有点讨厌,尽管她已经有了全新的造型。她比从前更加爱笑,还经常跷起二郎腿。

“我觉得她只有我这一个真正的朋友,”母亲说。她并没有说贝蒂是她唯一的真心朋友,虽然每次父亲说起“你的朋友”,大家都知道他指的是谁。母亲有许多朋友,她那种善于倾听的天赋现在是父亲事业发展上的一大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