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十九岁(第2/9页)

然而,飞机却迟迟不起飞。空服员已经广播了好几次,说还有旅客没登机,请大家稍待。等啊等,已经等过了出发时间,飞机仍然一动不动,又等了十分钟、十五分钟,还是等不到人。世之介也明白航空公司一向以客为尊,即便是对待迟到的乘客,也是友善之至。如果今天迟到的人换作自己,也会对航空公司的耐心等待感激涕零。然而,现在机上应该有跟自己一样在和时间赛跑、分秒必争的人吧,应该有人希望飞机赶快起飞吧。

平常,世之介若是在餐厅碰到态度恶劣的服务生,总是自认倒霉,从来不会去投诉,不过今天——

“不要管迟到的人!我赶时间!”

世之介猛一回神,发现自己居然解开安全带,站在迟迟不飞的飞机上,气急败坏地大吼。

机舱内的空气瞬间为之冻结。明明大家都很焦急,却没有人出声附和,只有空服员大惊失色地跑过来,向世之介郑重地再三道歉,然后婉言相劝,拜托他回座坐好并系上安全带。

世之介正要坐下,令人感到不快的汗水又倏地喷出。周遭的乘客冷冷地打量着他,就在这一瞬间,原本还存于心中的乐观霎时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不祥的预感,世之介直觉自己刚才要求航空公司抛下迟到乘客的行为,似乎会引来死神带走外婆。世之介心头一震,吓得面无血色。

结果,外婆一次都不曾再清醒,而且就在凌晨两点刚过,生命画下了休止符,连天亮也没有挨过。而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世之介偏巧离开病榻,到一楼休息区的自动售货机帮大家买饮料。

被父亲推着走进病房的世之介,眼睁睁地看着连同母亲在内的外婆的四个女儿,围在病榻的四周,像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呼天抢地地喊:“妈妈!妈妈!”

世之介站在后头喊“奶奶”,原以为母亲会注意到他,然后挪个地方让他看看外婆,然而在这种时刻,母亲已经不是母亲,她不过是外婆的女儿而已,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身旁的儿子,只是一味地抚摸外婆瘦弱的手,不停地落泪呜咽:“妈妈!妈妈!”

母亲四姐妹围着外婆做最后的话别,世之介则跟着姨丈和其他表兄弟一块儿退到走廊上等待。看到自己的母亲哭倒在外婆的枕边,犹如孩子一般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世之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时候他才体认到,原来自己和外婆的关系浅之又浅,不对,应该说母亲和外婆的关系,远超他所能想象地深。

姨丈他们正在走廊上低声讨论今天晚上几点开始退潮。

那个晚上,世之介一个人在灵堂点香,直到天亮。偶尔从休息室出来的姨丈和姨妈看到他,劝他稍事休息:“世之介,你最好去睡一会儿,明天要忙一整天哦。”不过,他并没有离开灵堂一步,他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赶回来,却没能在外婆临终时陪在她身边,现在这样做可以减轻一点罪恶感。

破晓的阳光从走廊的窗子透了进来,世之介正打算稍微闭目养神一下,香又燃尽了。一直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陆续出现时,姨丈和姨妈也回到了礼厅,接下来就交给他们了。世之介走进休息室,一碰到棉被,马上像昏死般沉沉睡去。

告别式从上午十点开始,世之介大约睡了三个钟头。他被母亲叫醒,换好丧服后,和清志一起担任签到接待。大概是没睡饱的关系,世之介一坐下去就昏昏欲睡,让清志踩了好几次脚提醒。

所有的表兄弟负责为外婆抬棺。世之介没想到外婆的灵柩竟然轻到让他感到泄气,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好轻!”站在身边的清志又踩了他一脚。

灵柩抵达火葬场后,姨丈们开始在休息室喝带来的酒。由于火化需要两个小时才会完成,所以,世之介便和清志走到火葬场外。他们默默注视着自火葬场的烟囱不断升起的白色轻烟,清志开口问道:“世之介,有一张照片叫作‘火场的少年’,你有没有看过?”

“‘火场的少年’?”

“嗯。那张照片是原子弹爆炸后,一个随军的美国记者拍下来的。”

根据清志的描述,照片上的少年背着一个熟睡的幼童。少年身体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的熊熊火焰。火焰来自一个大坑,坑里正在火化战争死难者的尸体。据说记者拍完这张照片后,执行火化的人员走向少年,从他背上抱起幼童,一把丢进火坑里,原来幼童早就死了。少年咬着嘴唇,一直盯着燃烧的火焰,因为用力过猛,嘴唇都咬破流血了。

外头传来小货车沿街叫卖蔬菜的声音。外婆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好几天,憔悴的母亲既没跟他说“没事了,你可以回东京了”,也没有给他任何指示,世之介也就继续留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