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剑(第3/7页)

皇帝也不言语,冷冷看着她,随手去翻阅那些诗词,徐徐道:“婉嫔从来不声不响,难得有这样的心思,能将朕对孝贤皇后追念的只字片语集拢。朕自己看着,也是愧悔又感动。”

如懿凝眸,将细纹般碎裂的痛楚掩于平淡的口吻之下,“是。不止皇上,臣妾看了也很感动。这些年来,皇上只要经过济南,都会绕城而过,不肯进城,只为孝贤皇后病逝于济南。孝贤皇后的遗物都留在长春宫中,这么多年一桌一椅都未曾动过,是旧日面貌。睹物思人,岂不伤怀?连孝贤皇后曾亲手做的燧囊,也供在宫中。而对和敬公主,也疼爱逾常,惠及额附。若非婉嫔有心,臣妾虽知皇上常有悼亡之作,却不意有如此之多。”

皇帝听她娓娓道来,眸中连半点涟漪也无,不觉眼角飞起,谑道:“皇后真是贤惠,半点妒意也无。”

如懿的唇是晚春谢了的残红,浅浅的绯色,沉静不己,“皇上曾经指责臣妾嫉妒容缤,臣妾受教。至于孝贤皇后,乃是皇上发妻,皇上情深几许,都是人之常情,臣妾难道会与离世之人苦争高下么?”

皇帝的口气温和了几许,“如懿,这些诗,朕并非是说你不好。”

“臣妾的不足臣妾自知。”她笑色颇黯,“皇上,臣妾看了您对孝贤皇后的深情,真是欣慰。哪一日臣妾弃世而去,昨日种种,皇上或许也不与臣妾计较了吧。”

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是阴阴欲雨的混沌,“你的意思,是朕不曾好好爱惜孝贤皇后,待她身死之后才万般追忆,空自错付了?”

她的笑是淡淡的稀薄的云影,“皇上误会了。臣妾说过,只是欣慰而己。人死万事空,真好,一切烦恼皆消。”

清日无尘,日丽风柔。日色如金,柳荫浅碧。园中早樱开得正好,折三两枝以清水养在古莲纹青釉瓶内,一束一束娇艳的轻粉,如蓬蓬的云霞,撩动人心。那樱花是刚折的,沾染了草间薄露,静奉殿内,只觉那粉色的云揉进了眼帘里,望着肌骨生相对之时,唯有他与她是冷的。笑也冷,静也冷;言语是冷,无言也是冷。竟然觅不到一丝温沉的暖。

那些记忆中深入骨髓的爱意与依靠、期盼与渴求呢?她这一生所有,无一不与眼前的男子息息相关,却不想,到了此时此刻,看着他,也是寒意顿生。

皇帝听着她的淡然,她的冷漠,微微摇首,“如懿,朕冷落你的这些日子,你倒是通透了许多。可是你对朕,连一个女人该有的情绪都没有了么?朕倒想起来,当日在宝月楼,对着朕与容嫔,你是何等措辞激烈。”

如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骇然失笑。她一双眸子深深盯着他,“那么臣妾该如何?撒娇、吃醋、嫉妒,还是吵闹?臣妾不知道何种作为是对,何种作为是错。如果皇上盼着臣妾嫉妒伤心,那当日为何责骂臣妾醋妒害了容嫔。若是皇上希望臣妾保持皇后应有的气度与容忍,那您希望在臣妾的脸上看到何种情绪?无论臣妾如何做,都不能成全您的心意。既然都是错,臣妾受着就是了。”

皇帝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如懿,朕己经老了,年岁越大,越怀念当年孝贤皇后的温和隐忍。如懿,你的锋芒太利。为何不能如孝贤皇后一般?朕不悦时发怒时,孝贤皇后都格外温顺宁和,你却一定要说出伤朕的话么?”

“有的话,许多人不能说,不敢说。臣妾也想忍住不言,却一生也未学会。臣妾听闻皇上常去长春宫睹物思人,悼念孝贤皇后。臣妾只是觉得,生前未能好好待她,信任她,身后百般思念追悔,有何意义?”她俯身三拜,郑重道,“皇上,臣妾知道您的不满。臣妾也自知无能,有负于皇上,更不知如何顺应才是对。”

她穿着瘦瘦的浅青丝绵旗装,镶着玉萝色的边,窄窄地裹着身体。因是来见皇帝,绣纹也格外郑重些,绣千枝千叶排紫平金海棠,每一花,每一瓣,缠金绕紫。她在胸前如意双花纽子上坠了一枚刺绣香囊,沉甸甸的,缀着白玉蝴蝶的坠子。每一起伏,重重敲在胸上,沉闷无声。

皇帝听她的话,只觉早春寒气缓缓浸衣,胸中一股窒闷,无从宣泄,他忍了忍气,沉声道:“朕鞠育永璂多日,也觉得这孩子该悉心管教。你的性子素来别扭,不如将永璂挪去愉妃处教养,也可学得永琪七八分样子。你便好好静心,守己思过吧。”

那是迟早要来的命数。

然而如懿还是悚然大震,“皇上,永璂是臣妾的亲生子!”

“那又如何?”皇帝的口吻淡漠如烟,“令贵妃尚有公主养在颖妃膝下,你既然要静心思过,带着孩子亦不方便。”他眼波流漾,似有几分居高临下的鄙夷,“怎么?你会求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