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如何打败时间(第5/10页)

  吴居蓝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这么快就不再逃避,决定面对一切。他盯着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年龄。”

  吴居蓝说:“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谓山中无日月,你们计算时间的方式对我没有意义。”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说你上一次登上陆地是1838年,在欧洲。你一共上了几次陆地?”

  “现在的这一次,1838年的一次,还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经历还算简单!我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第一次登上陆地是什么时候?”

  “开元八年。”

  我没有再问“在哪里”,因为这种年号纪年的方法,还有“开元”两个字,只要读过一点历史书的中国人都知道。虽然已经预做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我还是被惊住了。

  我愣愣出了会儿神,猛地跳起来,跑到书房,抽出《唐诗鉴赏辞典》,翻到王维的那首诗,一行行地快速读着:

  青青山上松,

  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

  心相忆,

  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

  亭亭迥出浮云间。

  终于、终于……我明白了!当日吴居蓝的轻轻一叹,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尽在不言中”的感觉,而是真的千古光阴,尽付一叹。

  我状若疯狂,急急忙忙地扔下书,匆匆坐到电脑桌前,搜索王维: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号摩诘居士。

  我刚想搜开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吴居蓝走到我身后,说:“开元八年,公元720年。”

  吴居蓝进入长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那一年,王维十九岁,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诗酒年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如烟,都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你认识王维?”

  “嗯。”

  难怪我当时会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听着很奇怪。

  我大脑空白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

  原来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岁,正是“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的年少飞扬。

  那时的吴居蓝也是这样的吧?风华正茂、诗酒当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喃喃问:“你认识李白?”

  “喝过几次酒,比过几次剑。”

  “杜甫呢?”

  “因为容颜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处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见过子美。”

  吴居蓝的表情、语气都很平淡,我却不敢再问。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从歌舞升平到天下殇痛,隔着千年光阴读去,都觉得惊心动魄,难过惋惜,何况身处其间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为什么不回到海里?”

  吴居蓝淡淡而笑,“那时的我太年轻,又是第一次在陆地上生活,稀里糊涂太过投入,什么事我都无能为力,却又什么都放不下。”

  “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历六年,公元771年,我从舟山群岛乘船,东渡日本去寻访故人。我到日本时,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后,回到了海里。”

  从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兴衰、悲欢离合,看着无数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气为君饮”,还是“风流肯落他人后”,都成了皑皑白骨,对寿命漫长、一直不老的吴居蓝而言,应该相当于过了几生几世,难怪他看什么都波澜不兴、无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千年之后,才会再次登上陆地,还是一块全无记忆的大陆,那些镌刻于记忆中的欢笑和悲伤都太过沉重了!

  我走到吴居蓝身前,温柔地抱住了他。

  吴居蓝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你不怕吗?”他的声音和他的体温一样冰凉,好似带着千年时光的沧桑和沉重。

  我的头伏在他怀里,双臂用力抱紧他,希望我的温暖能融化一点点他的冰凉,“令我畏惧的是时光,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