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第2/4页)

他嘴角轻轻一抿,总结道:“所以,我们两股势力算是……怎么说呢,不太牢靠的同盟关系。”

林玉婵轻轻“啊”了一声,喝一口茶,不防被烫了嘴。

苏敏官看着她吸溜气,淡淡道:“不过如今天地会凋零不少,在他们眼里,大概也就是讨人嫌的乡下穷亲戚。但既然是亲戚,就得给面子。刘姥姥初进荣国府还能捧回二十两银子呢,你说是不是?”

林玉婵怔怔点点头。大清真是吃枣药丸,让这些天南海北的反贼串联得那么起劲。

“可是,”她没忘了自己要站在容闳的立场,于是认真地在他话里挑刺,“你不怕这些外省天地会都已经变质了?跟楚南云一样?”

“只要还在太平天国辖境,就不会变得太厉害。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苏敏官又给她注了杯茶,用微不足道的动作指指自己腰间,低声道,“况且……他们会比楚老板厉害么?”

林玉婵心有余悸,强笑一笑:“你说得服我,说不服他呀。”

容闳当然不仅仅是对“义兴”两个字抵触;他也见过苏敏官,觉得他虽然精明老成,毕竟太年轻了。

什么“广东义兴打垮上海义兴”的豪言壮语,酒桌上说说就行,容闳可不觉得他能做到。

一个自身存在都岌岌可危的船行,可不敢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

林玉婵当然也不敢跟容闳说实话,说上海义兴其实已经被苏敏官干掉了——她跟小白少爷共过许多患难,大概知晓他的做事习惯,何事有所为、何事有所不为;可容闳跟他点头之交,若是猛然被灌输了他这些血淋淋的丰功伟绩,只怕更要离他远远的。

苏敏官见她为难,微微笑了。

“你去忙你那四千斤茶叶吧。如果容老板改了主意,愿意给义兴一次机会,我的报价是这个数。我亲自押送。”

他手沾茶水,桌上写了几个字,等林玉婵看清,轻轻抹掉。

“还有,出门前调整一下表情,别显得太高兴。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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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我飘呢。我看你才飘。”

林玉婵回到出租屋,暗自嘟囔。

好心给他介绍生意,连声谢也没有,这倒罢了;张口就报价一千五百两,这是嫌容闳还不够恨他们么?

当然啦,以她对苏敏官的了解,他确实值这身价。他手底下的人也都不是一般人。这一趟生意下来,船队调动、人工费用、食宿衣物、武装配置、还有可能的伤残抚恤金……

如果此行成功,跟容闳能赚到的巨款相比,这点钱确实微不足道。

问题是,事情八字还没一撇……

林玉婵决定先“留中不发”,不跟容闳说这事。

牵线搭桥是好心,可不能白给他俩当中介,她又没钱拿。

她转而把精力扑在那四千斤毛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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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销茶的加工,大抵分为两个阶段:茶农采摘鲜叶,再进行凋萎、揉捻、杀青、发酵、烘晒,初步制成毛茶,这些工序都在原产地完成。容闳低价收来的茶叶就属于这种。

毛茶来到外贸港口,再开始进行烘焙筛选等精制加工,分出等级,包装装箱,进入茶行茶栈。再通过洋行买办,被外商收购,销往世界。

这是林玉婵将要完成的工序。

广州茶业历史悠久,有点家底的茶行,比如德丰行,都有自己的加工作坊和独特的制茶风格。

而上海开埠日短,来投资的都是各地富裕移民,缺乏“一条龙”产业链,反而有许多分工专业、业务单一的小经销商。

林玉婵发现,此地有不少“土庄茶号”,专门负责将内地运来的毛茶,就近加工包装,再卖给茶栈。

用后世的术语说,这叫做生产专业化,理论上有利于商品经济发展。

但在目前这个信息不完备、制度不完善的混乱邪恶社会里,反倒增加了许多摩擦成本。

“土庄茶号”的资质良莠不齐,林玉婵买了一双好鞋,换上男装,一家家亲自查看。

换男装是为了行走方便。上海虽然不如广东那么讲风水,但对于女人做生意的容忍程度仅限于妇人摆摊卖生煎;稍微有点规模的体面商号,里头都是清一色的老头子和小伙子。

(中年人?不存在的。在这个社会过了三十岁就算老了,很多人四十岁就子孙满堂了)

有些商铺,譬如卖布的卖烟的,对于女客还是客气招呼;而有些交易丝茶瓷器的大宗商品市场,就差门口挂个牌子“女子与狗不得入内”。

林玉婵穿男装也不是为了易容装男人,就是为了告诉某些狗眼看人低的伙计,这规矩在自己身上是空气。

应该比寡妇更有些威慑力。

她现在有几百银元的身家呢。比大多数小生意主都有钱。

果然,“徐汇英美茶号”门口的伙计见她如此张扬自信,伸着脖子傻了,完全没想到伸手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