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第3/4页)

今日,照例有大批客商云集在价格布告栏下,喝着茶,抽着烟,等着今日“开盘价”。

码头上每天都会出现新面孔,都是之前听闻上海棉价每担三两,赶来投机的外地客商。结果赶上棉价腰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每天都花着旅馆和仓储租赁费,天不亮就跑来码头,焦灼等待。

忽然,人群骚动。一个洋行通事小跑过来,提着一卷白纸。

嗡嗡的喧闹声停了。几十个脑袋齐齐扬起,屏住呼吸。

有人轻声“阿弥陀佛”。

那洋行通事围个体面白围巾,朝众人一拱手,搬个凳子,提桶浆糊,然后把手里的白纸展开,糊了上去。

众棉商目不转睛,看着那白纸黑字一点点展开——

“每磅一便士?”

有人爆发出大声哀叹。

白围巾通事转过身,贴心地帮大家换算:“大家莫慌,今日英镑升水!按今日汇率,相当于每担一两八钱银!涨了!洋商收购有定额,欲卖从速!”

然后他朝众棉商再次拱手,快步离开。

码头众商大声喧哗叫骂。

“这叫什么涨!涨个腿毛啊!打发要饭的呢?”

“今年年初,都说棉价会翻倍,我们临时推了稻种,全改棉花——早知如此,老子继续种大米了!好歹有饭吃!”

“不卖不卖!大家都别卖!咱们跟他们耗!”

有人当场拂袖回家。有人却顶不住压力,去相邻的洋行收购点排队,开始签合约。

“昨天一两半,今天一两八,算了,知足吧!”

尤其那是远道而来的外地客商,苦苦等了十几日,总不能每天在码头上浪费光阴,终于扛不住携货出远门的成本,含泪决定就地抛售。

“老爷您瞧,我的棉花都是一等品,仓库里只剩五百担,就按一两八的价格卖了!……什么,还要收佣金?……”

码头收货的买办倒是眉开眼笑,低价签了订单,不忘安慰那华商,给点个烟。

“唉,国际市场瞬息万变,我们也是听命行事。您下次记得早几天来。”

林玉婵冷眼扫过那几个常驻码头的明星买办。郑观应的风格倒是和别人不一样,每次都是莫得感情,冷着脸收货给钱,仿佛机器人。

对于他祥升号里囤着的大量棉花到底如何脱手,仿佛丝毫不关心。

忽然,郑观应眼皮一抬,目光堪堪和林玉婵对上。

林玉婵预计又会挨一记轻蔑的冷笑。但郑观应今日似乎无心和她作对,甚至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能等到大佬心情好的时刻不容易。林玉婵赶紧巴巴的跑过去,在那“每磅一便士”的牌子底下强颜欢笑,跟郑大佬套话。

“郑先生,您觉得这价格……”

郑观应压根没接她的话。手中毛笔一敲,往桌子角上指了指。

林玉婵低头一看,几袋包得好好的话梅嘉应子。

这啥意思?

郑观应抓起一包话梅,丢进她手里。

林玉婵吓得浑身一哆嗦。大佬突然转性,兆头十分不妙。总觉得他下一句就得是“天凉了,让博雅破产吧!”

“郑先生,我……”

“还你的。”郑观应语气温和,平平淡淡地看她一眼,“林姑娘,一句奉劝,上海棉商,一盘散沙,花衣公所,白费功夫。”

林玉婵怔了半天,默默点点头。

郑观应商界人脉广阔。她筹办花衣公所,他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消息;如今花衣公所夭折,不知有多少人把这事当笑话对他讲呢。

她也骤然明白了,为什么郑观应今日的态度突然友好起来。

因为她吃瘪了!被人耍了!

被一个瞎眼多年,看似第二天就饿死的老头给涮了!

于是,她在郑观应眼中,大概从“有点烦的强势女商人”降格成“被人欺负的可怜小姑娘”,威胁力骤减,这才蒙他赐予了同情之话梅。

这么一想,满心不是滋味。

但谁让她技不如人呢?躺平任嘲吧。

她于是收下话梅,大大方方道谢:“蒙你提点。我会慢慢学习的。”

一群急于抛售的棉商涌入大门。她借机退出。

………………

“林老板。”

忽然有人叫。

码头上人多,叫一声“林老板”好几个回头的。

林玉婵一时没觉得是在叫自己。

听到第二声“林老板”,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穿男衫,于是迟疑转身。

一个陌生的码头伙计朝她挤眼,“林老板,从群众中来。”

林玉婵嘴角扬起,回:“到群众中去。”

然后快步跟上。

天地会洪顺堂——也就是两广分舵,这两年大刀阔斧,改革改得妈都不认。就比如认亲切口,因为大舵主懒得背那些藏头露尾的长篇打油诗,通通简化到七个字以下,老少咸宜,背一遍就会。

当然,暗号太简单也有弊端。譬如“恭喜发财”、“各路平安”这类烂大街的话,经常会被无干路人触发,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