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第2/4页)

她想了想,问:“纱厂有几个车间?分几个小组?”

女工们告诉她,有三个车间,平时两班倒,一共六班。各有一个班长,都是年纪较大的熟练工。

林玉婵请来六个班长。其中招娣、景姑是林玉婵的熟人。另外四人不认识。

“六位,有信心领导这次的斗争吗?”

三人立刻点头。另外三人犹豫,推脱自己没主意,听林夫人的就行。要当牵头的就算了。

林玉婵立刻命令她们推荐另外三人,作为领导罢工斗争的小组长,由各班女工投票通过。

这一招真新鲜。女工们立刻分头扎堆,不一刻,推出三个古道热肠的大姐。

林玉婵确认一句:“服不服这几个小组长?”

要组织群众运动,首先就要统一思想,不能有人拉后腿。

女工七嘴八舌笑:“服,当然服!上次监工要整我,就是桂姐帮忙说的情,她说什么我都听!”

所谓草莽中出英雄。即便是受尽压迫的文盲,其中也有天生的领导。

方才大家又都已经盟誓,集体主义空前高涨,几个小组长人气满格。

林玉婵记了六个小组长的名字和籍贯,又看看百余女工们活力满满的面孔,全身好似被注入格外的力量,在地平线上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呸。成功的希望就在远方。不在地平线。

她再带着姐妹们喊了几句口号,低头看会议提纲:“多谢!待会大家拿了小米可以走,下周日再聚,依然有小米拿。六位小组长留下,我们再细谈。”

…………………………

第一次群众会议圆满结束。林玉婵取手帕擦汗。

面前多了一盏凉茶。林玉婵闭眼一饮而尽,干渴的嗓子总算润泽。

一滴茶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到下巴。她伸手抹去。

苏敏官定定地看她,觉得这个姑娘真是每日都在变化,每天都能发现她新的美。

“值得吗?”他忽然问。

林玉婵许久回神,对上一双探究而深邃的眼眸。

她自省。管这些闲事,值得吗?

她知道自己资质有限。也许她永远做不了那些历史书上如雷贯耳的伟人,牵不起全中国的穷苦大众。这些纱厂女工都是底层得不能再底层的、默默无闻的“四万万民众”的一部分。就算这次帮了她们,就算帮她们一辈子,这里面也出不了秋瑾、吕碧城、宋庆龄、何香凝……

她们在历史上注定是无名的、聋哑的。华夏大地那的命定的苦难,不会因她们的境遇改善,而缩短那么一分一秒。

但是……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因她而改变。只要想到这些,她就头皮发麻,充满干劲。

这是她的性格,也许同时是弱点。

林玉婵忽然眼眶微湿,用力握住苏敏官伸来的一只手。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轻声说,“当时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拎出来,见我没死,吓得不行,却没把我就地扔掉,还是绕路送去了教堂——你想过风险和收益吗?”

苏敏官眼睫一颤,笑了。

“我定是被日头晒傻了。”

尽管已下决心和这个荒诞的世界切割,尽管自认冷漠无□□事计较,但有些东西还是藏在心底,万般苦难洗涤它不掉,那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天性。

她给也斟一盏凉茶,含笑看着他。

“如果是别人问我原因,首先,”林玉婵冠冕堂皇地说,“红姑被他们误伤,这口气我咽不下。第二,博雅旗下也有茶厂缫丝厂,工人福利都还不错。如果其他工厂继续压榨工人,无限制降低成本,势必在竞争中对我不利。要是全上海的工厂都能对工人宽松一点,我的用工成本也不至于被别人狠狠比下去。”

苏敏官不言语,明显觉得她这两条都没什么说服力。

“第三,我的钱够用了。”林玉婵不假思索道,“我花时间赚钱,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不为赚钱而虚度时光。可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譬如,抢我天地会的生意?”

林玉婵一怔。

苏敏官笑起来,眼神朝外指一指。

“洪门在湘军里有不少兄弟,讨薪讨饷很有经验,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各种闹事而已。今日你这一席话,可比他们高明多啦……哪儿学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故意做出“有好东西不告诉我”的口气,其实心里舒坦极了。认识她越久,这姑娘越能让他刮目相看,带来各种惊喜的新鲜玩意儿。

林玉婵叹口气,故作懊丧:“我要是能学就好了。欧洲那么多工人运动,也没人写个介绍经验的册子。”

其实肯定有,只不过跟她无缘而已。林玉婵想起数年以前,自己异想天开,趁着赫德要回英国省亲,想请他带一些马克思的著作。当时不过是猎奇朝圣的心态,想看看这二十世纪席卷全球的伟大思潮,它的婴儿状态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