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5/21页)

过了几天,陈益群得了急病,起不了床。换上去童阿男的B角。食品的紧缺使演员们不断发生肝炎和肺结核,陈益群的无名病症丝毫引不起人们的惊奇。小菲冒险给他送了一包古巴糖,他急匆匆地只说了一句话:“快去请求领导,把林媛媛的角色要回来。”

团长答应让小菲试一次彩排。小菲的台词娴熟流畅,让她继续做顶替毫无道理。第二剧组缺了马丹也减了不少光彩,于是话剧团下工厂区巡回演出的阵容又调整回来。出发之前,小菲心情康复了,在卡车里看见被留在车下的陈益群,用力地看他一眼。

这一眼她看清了他的整个谋划。他是没有任何病症的,他装一场病好让小菲夺回主角来。原来他清楚小菲的忘词事故和他相关。虽然陈益群不缺主角演,但领到一个主要角色在这饥馑年代仍比领到十听猪肉罐头或二十斤特级黄豆或一个月的高干加餐券更鼓舞人心。那还是个认真的年代,人们还以“进步”、“图强”这样的词勉励自己,喝西北风也要树立出几个高大的角色来。因此陈益群的割舍和牺牲是巨大的。

小菲的感动你可以想象。她又是个易感的人,“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一个月的巡回演出结束,她暗地约了陈益群。两人出了大门才渐渐走到一块儿,然后她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他急蹬而去。不久他们便来到护城河边上。树刚刚发芽。

她说她知道他的牺牲是为了她。开始他不承认,后来不做声了。

“你这是何苦?我是有丈夫的人。”

“我活该,不关你的事。”

“益群……”

两人面对春汛中的河水。

这是欧阳萸和他那个天使般的恋人来过的地方?他们也这样痴痴地看着河水,心里想着“但愿人有来世”这样的话?原来真是这样,不能如愿的都成人间颂歌,都化蝶的化蝶,飞天的飞天。后来欧阳萸带着他那位业余女诗人来过此地。来过许多次吗?手牵手,肩擦肩,在某棵树下,偷尝一个吻?护城河的树林里全是恋人,影影绰绰,这里一对坐着的,那里一对站着的,还有几对在踱步徘徊。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集体陷入恋情。想必恋爱能营养人们饥饿的肉体。原来分手是越分越坏事:这才一个月的分手就使小菲和陈益群再也分不开了。

从护城河回来后,他们的接触转到地下。只要有心寻找,到处可以钻空子进行闪电式的接吻拥抱,厚积薄发的男欢女爱让小菲感到青春再顾。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停止了猜忌欧阳萸,她对他一向有着特别发达的想象力,为他编排那个看不见的情敌的身世、形象、出场时间、戏剧推进速度。她把他们房事的姿式都想好了。她会呆呆地发狂。如今这样长一段时间不去做那类想象,她不懂自己了。

小菲一生最不长进的就是城府。在自我掩饰方面,她极为低能。陈益群远比她老练,在角落旮旯里俩人亲密后碰到人,他会自若坦荡地遮掩过去。但小菲会半天不知身在何处,痴迷加陶醉,只有十六七岁的心智。

这天早上,小菲刚起床,听见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她跑到临街的窗口,心想大概是欧阳萸拍的电报,告诉她几时到家。果然,他乘的火车中午十二点到达。她大喜过望,把很久没穿的深玫瑰红薄呢子连衣裙找出来,又翻出气味陈旧的深红唇膏。可惜没有铅粉。她急匆匆回到家,因为母亲总是藏一点旧时的鹅蛋粉,日本进口货。母亲好几天没见她了,一见她一身红地进来,脸拉长了,意思是苗头不好,这么个打扮和神色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她翻出母亲的粉往脸上扑,一边说:“欧阳萸今天到!”

“作怪!也不是穿这个颜色的年纪了。你男人回家看你这副样子,当是你外头养了个小白脸呢!”母亲在拔一只鸡身上的毛。那鸡瘦得骨头从皮肉里戳出老长,颈子上的皮松垮垮,手抓上去,那皮转过去转过来。小菲用手指把扑上去的粉掸薄,又对着镜子正面侧面地看看。是有点兴风作浪,但是上午九点话剧团开会,回家换衣服来不及了。什么话让母亲一说就那么丑恶。交年纪轻一些的男朋友一定就是“养小白脸”。也不年轻多少,才小她六七岁。

“你当你在外面疯什么我不晓得?”母亲说,“乖乖隆咚,眼睛都直了,魂都不附体了,三个月不看孩子的功课。就是你男人不疑心你养小白脸,我都看得出来。演那个什么二少爷的,是不是他?”

原来母亲自己溜进剧场看了她一出戏。

“你想的人我晓得,你做梦梦见哪个人,我都晓得。饿饭都没把你脸饿黄,泛桃花心呐。”

小菲提起皮包,打算不置可否。谁碰上这样犀利敏锐的母亲不脱几层皮?然后就不知道怕羞了。难怪她生性不腼腆,要归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