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第2/5页)

大家用德语提出问题,楚书铭并不能听懂,依然声音低沉迟缓,“我是中国人。”

那是英语。

迈德维茨学过法语、英语,立刻在所有人的困惑之中,翻译道:“他说他是中国人。”

中国。

在信息极为不发达的地区,犹太人对中国毫无印象。

囚徒们对他越发好奇,问出了每一个不是犹太人的倒霉鬼都会面对的问题——

“你为什么被抓进来?”

他笑得灿烂,连那双黑色眼睛都透出光。

在苦难与折磨的毛特豪森,迈德维茨还没见到德国人和囚监之外的家伙,敢这么笑。

“因为我说,我是中国人。”他的英语缓慢,用词简单,“我讨厌日本。”

迈德维茨几乎愣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中国人,在性命危急的关头,逞口舌之快!

“你呢?朋友。”他友好的看向自己的翻译员。

迈德维茨笔下的与中国人的第一次对视,写出来的文字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着我,黑色的眼睛倒映着我傻乎乎的脸庞。”

“我跟你不一样。”

迈德维茨写道,“我进来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我是犹太人,但我爱奥地利!”

牢房的笑声,低哑悲哀。

这世上不止是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因为讨厌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一群傻子因为喜欢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

钟应看得勾起唇角,理解了他们的苦涩。

迈德维茨不是极好的作家,可他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所思所想。

钟应在酒店房间安静翻动纸页,能够感受到他初见楚书铭时的快乐。

这位先生,快乐得忘记了想要死去。

仿佛他死前希望满足一些好奇心,见识更多新鲜事物,才好死后与家人相聚,告诉他们:嘿,我死之前见到了一个奇特的中国人。

迈德维茨眼中的楚书铭,优雅、幽默、乐观,说话直白又坦荡。

钟应以前认识的,仅仅是沈聆笔下的楚兄。

擅长琵琶,见多识广,有礼温和。

而在迈德维茨笔下,这样的楚书铭,更加的具体。

他写:这人居然想学德语,在这么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地方。

他写:也许是德国人的命令,他总能获得一点点优待,囚监都不敢对他动手。

他写:Summy讲述的中国,太有意思,太神秘了,如果我能活着,真想和他一起去中国,当然,我希望他能活着。

迈德维茨描述关于楚书铭的句子、用词,欢快又兴奋。

他撰写自传的时候,还没有遭遇出版商的拒绝,更没有受到别人的劝告,字里行间的“中国”“中国人”都随着“Schosummy”这个人,变得格外鲜活,透着美好的憧憬。

钟应顿时理解了弗利斯讲述的过去。

也理解了,老人面对官员们改换楚书铭国籍的劝告,为什么会感到愤怒和失望。

正是因为楚书铭坚持了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憎恶日本,才会来到集中营。

正像他坚持了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喜欢奥地利,被抓进集中营一模一样。

即使迈德维茨不确定楚书铭的名字、职业、年龄。

他也确定楚书铭是中国人!

那些活在幸福之中的家伙,却连这一点都想抹杀,带着轻描淡写的语气,想要消除一个人坚定的信念和人格。

写自传时的迈德维茨,还没有经历那些愤怒。

他还年轻,活在喜欢故事与传说的年纪。

所以,他喜欢随口说出许许多多东方神话故事的楚书铭。

别扭的德语,讲述着从中文翻译为英语,又由犹太人记录下来的中国传说。

钟应仔细辨别着关键词,发现楚先生讲述的是《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嫦娥奔月》。

他讲述浩瀚大海,讲述头顶烈阳,讲述清冷明月,又抬手指着这些永远能够见到的大自然事物,和迈德维茨换取德语的关键词。

钟应理解了迈德维茨的快乐。

他在集中营日复一日行走在死亡阶梯上,昨天还觉得自己不想活下去。

今天却觉得——

啊,Summy还会讲什么样的故事,是吃了灵药能够去月亮上的天使,还是追着太阳化身山脉的巨人?

钟应看着那些故事,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守在爷爷身边,等着爷爷笑着告诉他遗音雅社的一切。

无论是弹奏古琴惊艳四海的沈聆,还是温柔似水铿锵如钢的郑婉清,都是他童年崇敬的神话。

迈德维茨正在面对一个神话。

他记录着楚书铭讲述的神话故事,倾注了一生的向往与赞美,写下了自己半夜醒来见到的弥赛亚——

“他站在窗边,凝视月亮。银白的辉光照耀着他黑色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漂亮的琉璃色,连那张脸都像是艺术殿堂的雕塑,明暗清晰,宛如上帝精心雕刻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