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历史和社会的负恩者(第3/5页)

日语中有很多类似“Thank you”的说法,表达受恩时的不安心情。其中含义最清楚,并被现代都市大百货公司采用的是“谢谢”(ぁりがとぅ,有難ぅ),其本意是“这可太难得了”(Oh, this difficult thing)。日本人常说的这句话在这里是说,顾客上门购货,给商店带来了巨大而难得的恩惠,是一种恭维之辞。在接受别人礼物及许多其他场合中也都使用。另有几种一般表示感谢的词句,则像“気の毒”(真过意不去)一样,是表示受恩惠时的为难心情。小店主经常挂在嘴上的是“すみません,済みません”。这个词(すみません)的本意是:“这怎么得了呢?”即“我受了您的恩。但在目前经济安排下,我永远无法偿还,感到非常遗憾”。这个词在英语中被译成“Thank you”(谢谢)、“I'm grateful”(十分感激)或“I'm sorry”(对不起)、“I apologize”(很抱歉)。譬如在大街上,一阵风吹走你的帽子,别人给你拣了回来,在这种场合用这句话最合适。当那人把帽子给你时,作为礼节,你在接帽子时应当表示自己内心的不安:“这个陌生人现在施恩于我,我却无以报答,深感内疚。我只有道歉,才能稍许好受一些。‘すみません’(这如何得了)也许是日本道谢语中最普通的。说这句话就是承认:‘我受了他的恩,接过帽子并不能结束此恩,但我却没法办,因为我俩是萍水相逢。’”

在日本人看来,还有一个更强烈表示负恩心情的词,就是“かたじけなぃ”(诚惶诚恐)。这个词的汉字写作“辱なぃ”“忝なぃ”④,兼有“受辱”与“感激”两层意思。日文辞典解释这个词时说:你受到了特别的恩惠,因而感到羞愧和耻辱,因为你不配接受如此之恩,因而你用这个词表示你受恩时的羞愧感。而羞愧(耻),如同我们下一章要讲的,日本人对此极为敏感。日本的老派店员在向顾客道谢时,仍使用“かたじけなぃ”(诚惶诚恐),顾客买货要求赊账时也说“かたじけなぃ”。这个词在明治以前的小说中,是经常出现的。身份低的小姑娘被领主选中为妾时要向领主说“かたじけなぃ”(诚惶诚恐),意思是说:“我十分羞愧,配不上受此恩宠,对您的仁慈,我感到受宠若惊。”同样,因决斗被当局赦免无罪的武士,也要说“かたじけなぃ”,表示“我蒙受如此大恩,简直没脸见人。我不应该如此自作自践,我万分后悔,向您表示深切的谢意”。

上述各种说法雄辩地说明了“恩的力量”,比任何其他概括或总结都要好。人们在受恩时常怀矛盾情绪。在公认的社会人际关系中,“恩”所内含的巨大债感推动着每个日本人竭尽全力以偿还恩债。但是,恩债感又是很难受的,因而也很容易产生反感。对于这种反感,日本最著名的作家夏目漱石⑤在其名著《哥儿》这本小说中作了生动的描述。小说的主人公幼年是在东京长大的,起初在一个小镇上当教员,很快就感到自己的同事大多平庸之辈,实在合不来。但其中有位年轻教师和哥儿的关系还不错,他戏称这位新朋友为“豪猪”。有一天,他俩在一起,“豪猪”请他喝了一杯冰水,破费了一钱五厘,约相当于零点二美分。

后来不多几天,有位教师在哥儿面前挑拨,说豪猪在背后讲他坏话。哥儿相信了这位搬弄是非者的话,马上想到豪猪给的那杯冰水之“恩”:

虽然只是一杯冰水,接受这种表里不一的家伙的恩,实在有损我的面子。虽然只是破费了他一钱五厘,但一钱也罢,五厘也罢,接受这种骗子手的恩,我死了也于心不安。……受别人之惠,默不作声,就表明我尊重对方,看得起他的人品。我喝的那杯冰水,本来自己付钱就可以了,他却硬要争着付,弄得我心里总感到负疚,这可是金钱买不到的。我虽无权无势,却有独立人格。要我低头接受别人恩情,那就等于要我付一百万元的回敬。

我让豪猪破费了一钱五厘,真觉得等于对他回敬了一百万元。

第二天,他把一钱五厘丢到豪猪的桌子上。因为,不算清这一杯冰水的恩债,就无法处理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即豪猪背地讲他坏话的问题。也许他们会扭打起来,但必须先把那个“恩”了结,因为那已不是朋友之间的“恩”。

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此过敏,如此易于受到刺伤,在美国只能在染有流氓习气的青少年的犯罪记录或精神病患者的病历中才能找到。但在日本却被视为一种美德。也许日本人认为哥儿那种极端举动,在日本人当中也不是那么多吧。那也不过是多数日本人马马虎虎罢了。日本评论家在谈到“哥儿”时,说他是“一个生性耿直,纯似水晶,为正义而不惜战斗到底的人”。实际上,夏目漱石曾说“哥儿”是他自己的化身,评论家们也常如此公认。这本小说描绘了一个崇高的美德——受人之恩者应把自己的感谢看成具有“百万元”的价值;只有这样想,并且这样行动,才能摆脱负债者的处境。他只能接受“看得起的人”的恩。“哥儿”在愤怒中,把豪猪的恩和自己多年所受老奶妈的恩作了比较。这位老奶妈对他十分溺爱,总觉得他家里没有一个人看重他,时常私下给他拿些糖果、彩色铅笔等小礼物。有一次一下子给了他三块钱。“她对我如此始终关怀,使我非常内疚。”当老奶妈将三块钱递给他时,他感到“耻辱”,但却当作借款收了下来。然而几年过去了,仍未归还。那么,为什么没还呢?针对受到“豪猪”恩惠的感受,他自我独白道:“那是因为我把她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了。”这一独白有助于我们了解日本人对于恩的反应。也就是说,无论夹杂多么错综复杂的感情,只要“恩人”实际上是自己,也就是在“我的”等级组织中占有某种地位,或者像风刮落帽子、帮人拣起之类自己也能做到的事,或者是崇敬我的人,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如果不符合这些条件,“恩”就会成为难堪的苦痛。这种“恩债”,不论多么轻微也要感到难过,这才是正确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