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我的文学青年生涯 张宏杰(第2/8页)

半年时间里,我写出了《蒙古无边》《无处收留:吴三桂》等好几篇很长的散文。其中我自己最喜欢的是《无处收留:吴三桂》这一篇。

对吴三桂感兴趣,是读了刘凤云著的一本很薄的小书《叛臣吴三桂》,我发现,这个被严重脸谱化的人,年轻时居然是以“孝勇”闻名天下的。青年吴三桂是个美男子,下马彬彬有礼,上马武勇过人,颇为时人称许。从道德制高点走到一叛再叛擒“旧主”以事新主,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精神地震和灵魂撕裂?我找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与吴三桂及那个时代有关的资料,从材料碎片中试图一点点复原吴三桂在重压之下如同蜗牛一样一层一层脱去道德面具的苦难精神历程。

从文体上,它非驴非马,不是纯粹的散文,也称不上小说。它是一种叙述和思考的杂糅,是一种合金体的怪物。后来评论家们给这类东西的定义是“跨文体写作”。有人后来说:“张宏杰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典型的跨文体写作,掺杂了大量小说式、历史报告文学式,甚至心理分析式的写法。”

我对这篇东西相当满意,认为我可以开始文学青年的第二个规定动作了:投稿。

那个时候要成为“作家”,你必须向文学杂志投稿:这是通往理想的独木桥。网络那时刚刚为人们所知,“网络文学”这个名词还没出现。“文学青年”的一般路数是先在“省市级”文学期刊上“崭露头角”,然后在“国家级期刊”上“引起关注”。这样,你就有资格参加各种笔会采风之类的文学活动,有资格加入市、省乃至中国作家协会。接下来你的奋斗目标将是被一些知名评论家评论和文学权威认可,获得一些“省级”乃至“国家级”文学奖项,因为这样意味着你就会在作家协会体系内混到一个“官位”,比如某市作家协会主席、某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攀爬到这个水平,你就可以算是功成名就,可以被称为“知名作家”,有资格出席“中国作协全国代表大会”或者“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之类的荣誉性大会,享受各级作协组织的免费出国采风交流之类的活动。这是彼时一个文学青年的经典作家路线。那时候,人们做梦也想不到,十年后会有很多人比如“当年明月”,只须把文字发到网上,就有可能被广大网民关注,成为风行海内的畅销书作家。更想不到,一个少年韩寒,虽然进入了文坛,却居然敢拒绝进入作协的邀请。

那么换句话说,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文学杂志的编辑、文学评论者和文学权威,是一个文学青年成功道路上的三道闸门,你必须一一攻克。首先要做的,当然是先敲开文学杂志的大门。作为文学体制的一部分,到今天为止,全国各省都会有至少一本“纯文学期刊”。按照“文学圈儿”内的标准,文学期刊大致可以分为两级。一级是“省级”,比如辽宁的《鸭绿江》、黑龙江的《北方文学》,这些刊物影响比较有限,换种说法可以叫二流的文学期刊。另一级是“国家级”,其中也包括一些影响很大的地方刊物,大致有《收获》《当代》《十月》《大家》《钟山》《天涯》《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大家心中公认的第一位,当然是《收获》。

和一般文学青年先从“省级期刊”投起不同,我第一次就把那篇《无处收留:吴三桂》投给了《收获》。

我决心要用这篇作品作为开头炮,轰开我的“作家”之路。相比当时文学刊物上的其他“文化散文”,我自认为这篇东西绝不逊色。我莫名其妙地相信,它一定会得到编辑们的好评。稿件寄走后,我不停地幻想着这个大信封在《收获》杂志社内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我幻想着某天早晨,一位编辑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打开这个信封,读了几段,他坐直了身子,又读了几页,他大呼好文,连忙送到主编那里……我幻想着这篇作品使中国文坛知道了有一个叫张宏杰的二十四岁的“青年作家”,比余秋雨更善于讲述历史中的人性;我幻想着我的生活轨迹将从此变样。

投出去的半个月后开始,我就经常去单位的传达室,但是直到第三个月头上,还是没有任何回音。虽然没投过稿,但是常年阅读文学杂志,我有大量的文学常识。我知道文学刊物的审稿期限是三个月。

我并没有丝毫气馁。虽然喜欢幻想,但我其实一开始就将困难预想得很充分:我把写作当成了考验一个人意志和能力的英雄事业,而英雄事业不太可能一帆风顺。我读过许多作家传记,那些作家投稿屡屡被拒的故事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特别是《马丁·伊登》中那艰难卓绝的戏剧性的奋斗生涯每每令我心潮涌动。第一次投稿就投给了心目中最好的刊物,不过是出于一种试试看的心理。没反应没关系,一流文学杂志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