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力的化身:曾国藩(第2/6页)

这样一个壮美的人生设计虽然极为诱人,实际上却带有浪漫空想的色彩。“圣人”是一个超自然的概念,“学做圣人”便是个超越自我的过程,由于目标的高远难及,手段便非同寻常,要求人把自然欲望压制到最低限度,每时每刻都严格控制自己的思想,使它不能逸出于儒学规范之外,每一分钟都展开对自然本性的搏杀,那真是针针见血,刀刀剜心。有的人虽然用圣人之言敲开了仕途之门,却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所谓圣人之道;有的人曾为这个理想激动过,尝试过,终因这种努力非人性所能堪,不得不最终放弃。曾国藩,这个来自湖南乡下的读书人,一旦被这个理想所征服,便义无反顾,百折不回,用农民的质朴顽强去践履,终于做出了非同寻常的成绩。

曾国藩和普通官僚的不同之处是志不只在封侯,而更在做人,做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他在家书中说:“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于为天地之完人”,“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这就是他为自己立定的“终身大规模”,在这个规模基础上,他开始坚苦卓绝地建设自己的人格理想。

曾国藩学习理学家倭仁的修身办法,坚持写日记,在日记中把一天之内的每件事、每个念头都记下来,有点滴不符合圣贤规范的做法想法,都严格地自我检讨,把“恶”消灭在萌芽状态。到朋友家拜客,见到主妇时,“注视数次,大无礼”。与人交谈时,“有一言谐谑,太不检”。都要深刻检讨。甚至做梦时梦见自己发财,醒来也痛骂自己一番,责备自己贪财之心不死。他还学习静坐之法,每天静思反省,不断和自己的私心杂念搏斗。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期望自己十全十美,一言一行都正确恰当;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贪多求快,总想一下改掉身上所有的缺点毛病。不过,和大部分年轻人不同,他有着钢浇铁铸般的执着顽强。翻检他的日记,从少时起,直到暮年,几乎每一天都要对自己痛责一番,每一天都有自责、焦虑、悔恨、恐惧的时刻。壮年之时,为了克制自己的生理欲望,他“日日自苦”,以求“不至佚而生淫”,通过每日勤学苦思,把精力耗尽,“如种树,斧斤纵寻之后,牛羊无从而牧之;如燃灯,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作为一个禁欲主义者,他损失了许多做人的乐趣。他真是花岗岩脑袋、混凝土脚踵。在那些常人不能忍受的关口,他都忍受过来了。在家书中,他总结自己的经验教导子侄说:“凡事皆有极困难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他现身说法:“即经余平生言之,三十岁以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做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

实际上,儒家的人格理想是一种风险极大的设计,几乎就不具有可操作性。它使人日日如在悬崖之侧,一不小心就跌入人性弱点的深渊之中。自古至今,大多数人逃离了这条险途,或仅仅以此装点门面,或遁入老庄一路。只有曾国藩走得异常老实坚定,他给自己立了这样一个座右铭:“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把自己推入“圣贤”和“禽兽”的两极选择之中,破釜沉舟,不留任何退路。通过这种本质上不合人情的、非人道的方式,他把儒家精神中刚健有为、光明磊落、忠恕待人、至诚慎独等优良品性熔铸到自己身上,涤去人身上常有的自私、虚伪、阴暗、猜忌,走入了道德的化境,达到高尚澄明的境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他以圣人之心为心,行动中没有做作气、虚荣心、自得感。他把行动与本心打通了,自有一番大境界大心胸,是一个真性真情的真男子。

事实证明,这就是“天资钝拙”的曾国藩事业成功的基础。

成就大事业,仅仅有大心胸、大境界是不够的,还得有大本领。曾国藩的大本领同样是从顽强刚毅中锻炼出来的。

四十二岁那年,曾国藩奔母丧回乡。其时正值太平军兵抵湖南,咸丰皇帝命他在家乡办团练。一介书生从此开始了带兵生涯。

曾国藩正值壮年,已是二品大员,性情刚直,自以为居心正大,又有皇帝钦命,所以办起事来雷厉风行,锋芒毕露。他对那些贪鄙畏葸的地方官吏本来就十分厌恶,所以常常越过他们,直接下达命令。他哪里知道,这些地方官员,虽然办起正事一个个昏聩糊涂,但是坏起事来,却都是行家里手。从巡抚以下,都因为曾国藩侵犯了他们的权力而深怀不满,处处对他下绊子、打冷枪,掣肘使坏,弄得曾国藩事事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