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力的化身:曾国藩(第4/6页)

正在这时,他接到了父亲的讣告。这个噩耗此刻倒好像成了摆脱困境的天赐良机。他立刻上疏要求回家守孝,并且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压抑已久的愁苦愤懑都说了出来。他期望这回皇帝会体谅他的苦衷,授予他职权。

可是咸丰皇帝还是不能相信他。适值太平军的势力日渐消退,没有曾国藩好像也没有大碍。于是顺水推舟,批准他回家守制三年,实际上即解除了他的兵权。

这当头一棒差点把曾国藩打昏。他万没料到苦战数年,功高劳苦竟是这样一个结果。这对于一心建功立业并为此鞠躬尽瘁的曾国藩是一个极大的打击。那些平时和他作对的地方官一个个喜形于色。咸丰七年(1857年)二月,曾国藩灰溜溜地回到了乡下老家,心情极度恶劣。原本自诩硬汉的他这回有点挺不住了,举动大异常态,整日生闷气,动不动就骂人。他数着江西的一帮文武骂,骂够了就找几个弟弟的茬吆喝,语言粗俗,蛮不讲理,理学名家的风度荡然无存。极为好胜的他整日如坐针毡,几年来的种种经历不断缠绕在他心头,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说自己在家中“回思往事,处处感怀”,“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近日天气炎热,余心绪尤劣,愧悔交集,每中夜起立,有怀吾弟而不能见。”失眠症又一次发作。他反复阅读经史及老庄,把自己起兵以来的种种情形在大脑中一遍遍过电影,苦苦思索自己失败的原因。渐渐地,心慢慢静了下来,他像一个闭关的和尚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经过一年多的乡居,再出山时,曾国藩如同变了个人。他斩关夺隘,没有被挫折打垮,反而本领大长。行动做事,由原来的方正,一变而为圆通。咸丰八年(1858年),由于战局重又紧张,皇帝不得不重新起用曾国藩。这次,他再不提任何条件,立刻出山。到了长沙,他首先拜遍大小衙门,连小小的长沙县衙他也亲自造访。对那些原来芥蒂颇深的地方官,他极尽拉拢抚慰之能事,“啖之以厚利”。他在家书中说:“余昔在军营不妄保举,不乱用钱,是以人心不附。近日揣摩风会,一变前志。”他不再锋芒毕露,而是世故圆滑,以他人的私心私利为自己所用,大刚若柔,大智若愚。这套儒道融糅的老练、神鬼莫测的神态,使得曾国藩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从此他用人备饷比以前大为顺利。

同治六年(1867年),他在家书中对曾国荃说:“兄自问近年得力,惟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年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愤图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有此经历,曾国藩可以说是开始变得精明洞达,应对世物,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了。这种世故圆融,不是他本性中所有,是从质朴方刚中升发来的,是靠不屈不挠的精神从一次又一次跌倒中悟出来的。这是曾国藩和别人的不同之处,所以他的圆融是以质朴刚正为基础的圆融,和世俗的油滑机智,境界力量都不可同日而语,这是他的大智慧之处。

梁启超说:“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烁今而莫与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卓绝坚苦。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时值儒家精神传统崩溃的前夜,曾国藩,这个近乎完美的最后一个儒家精神偶像出现了,好像是儒学这位长寿老人临死前的一次回光返照。传统的人格之美集中在曾国藩身上,在风雨飘摇的末世做一次告别演出式的呈现,绚烂而又凄婉。

立功、立德、立言,曾国藩全做到了。就立功而言,他从一介书生起家,创建军队,统率群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使清王朝的生命又延续了六十年,于清王朝其功不可谓不大。就立德而言,他时时以圣贤标准要求自己,道德修养近乎纯粹,与他同时代的杰出人物,李鸿章、胡林翼、郭嵩焘等,无不对他推崇备至,甚至五十年后相继主宰了中国的两个大人物,蒋介石和毛泽东,也不约而同地把他当做过自己的精神偶像。说到立言,他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大儒,对儒学身体力行,登堂入室,造诣很深,留下了洋洋千万言的全集,其精深博大之处,可以让学者终生沉浮其中,其家书语录,更让直到今天的普通人受益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