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爱新觉罗们(第2/7页)

其实仔细一想,这个问题并不难解释。满族人自身的文化自卑感是这个问题的钥匙。爱新觉罗们天赋非凡,但是他们毕竟是从偏僻的荒野走出来的,他们身上带着浓浓的泥土味。起兵之初的努尔哈赤虽然也是个地位很高的奴隶主,可他的宅邸却只是一大家子人共同居住的几间茅草房,周围是一圈东倒西歪的木篱笆。《满洲实录》记载,努尔哈赤起兵后的一天夜里,发现有敌人来偷袭他的住宅,他赶紧让两个儿子钻进炕柜底下隐蔽,自己从枕头边摸起刀爬到窗前观察动静。可见那时的“汗王”居然是妻子儿女一大家睡在一条大炕上。随着满洲人马蹄的东进,他们吸收了越来越多的汉文化。1625年,他们仿照汉人,在新攻下的沈阳建起了一座皇宫,这便是今日的沈阳故宫。这座新宫一定让满洲人费尽了心血,他们想高标准高格调地好好摆一下排场,以显示这个新崛起的东方大国的风采。可是今天我们到沈阳故宫去看一看,扑面而来的却是这座宫城的局促、草率和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

马背上的满洲人越往西走,越惊讶于汉文明的灿烂辉煌,也越来越为本民族文化的鄙陋苍白而感到自卑,汉民族的语言、文字、服饰、建筑、典章、制度,在他们看来,无不璀璨夺目,完美得不敢想象。他们看到了故宫大殿的巍峨雄伟,看到了御园三海的迷人风光,看到了京师人物的文质彬彬,回想起自己那座沈阳故宫,看看脚上的牛皮靴子和树皮鞋,他们没法不自卑。正是受这种强烈的自卑心理的驱动,满洲人迅速地汉化,满洲贵族们开始发愤地攻读汉文典章,如饥似渴地吸收中原文化。他们择善而从,见异思迁,苍白的文化底蕴使他们没有资本对异族文化表现出拒绝和轻蔑的态度,质朴天真的本性使他们在绚烂耀眼的汉文化面前露出惊奇的笑脸。这时的满族人头脑清醒。可以设想,如果鸦片战争提前到十七世纪发生,满洲人完全可能以一种现实明智的态度去面对西方炮舰背后显现出来的文明。

从顺治、康熙,到雍正、乾隆,满族皇帝越来越深地走进汉文化的殿堂。顺治皇帝十四岁时还不懂汉语,亲政后才开始学习汉文。这个聪明懂事的青年以极大的毅力克服语言障碍,苦读汉文书籍。他把乾清宫当做书房,数十个书架上经史子集、稗官小说林林总总,殿内长几上摆满了商彝周鼎、图章画册,每天除了处理政务,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常常用功到深夜,直到所读书籍能流利地背诵才去睡觉。几年后,他在《金圣叹评点西厢记》上写下了这样的评语:“议论颇有遐思,未免太生穿凿,想是才高而见僻。”这几句短短的评语足以显示出他驾驭汉文字以及用汉语进行思维的熟练程度。

康熙皇帝是第一位生长于北京的满族皇帝,虽然年幼丧父,这位早熟的少年天子并没有耽误自己的教育。从这一代开始,满族皇帝们对中原文化的精髓部分——儒学的研究已经登堂入室了。在书海泛舟的过程中,康熙皇帝逐渐被宋明理学征服了。宋明理学作为儒学的一种理性阐发,具有条理分明的外表和恢弘博大的内容,它包含了形而上和形而下,用它自己的独特逻辑解释了宇宙间的所有问题。康熙皇帝认定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质之万世而不移的绝对真理,他说:“读其书,察其理,非此不能知天人相与之奥,非此不能治万邦于枕席,非此不能仁心仁政施于天下,非此不能内外为一家。”他命大臣们编纂了《朱子大全》,将朱熹正式升配孔庙,从这一代起,爱新觉罗家族已正式加入中原文明的构建者行列了。

雍正皇帝则通过尊崇孔子来表明他对中原文化的崇拜。孔子辞世二千二百年后,在一个异族统治者那里得到了最虔诚的崇拜。雍正皇帝在历代帝王中首次追封孔子先世为王,首次在祭孔献爵时向孔子像下跪,这是过去的汉族帝王从未做到的事。这个自视甚高的满族皇帝当然知道他在孔子像前屈膝俯首的意义,这象征着一个民族向另一种文化的真诚皈依。这位聪明的皇帝也通过这种方式向汉人证明满族统治的合法性: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夷人,而成了中原文化的守护者。

乾隆皇帝则根本用不着以这种做作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文化立场。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历代帝王中对中国传统文化浸淫最深、把握最透的一位。他比任何一位汉族皇帝运用起传统文化来都更得心应手,更胸有成竹,他已经完完全全地溶入了中原文化的血脉,从哲学、文学到建筑、艺术,他几乎全方位地参与了中国文化的修整与重建。在二十五岁即位前,他就完成了四十卷的《乐善堂全集》。他一生共写诗四万一千八百余首,足以让任何一位多产诗人瞠目结舌。他组织编写了《四库全书》,全书九亿多字,以史无前例的巨大规模对传统文化进行了一次归集整理与砍削。他在几乎所有的名画上题字,盖上乾隆御赏之宝,在几乎所有的风景名胜地立碑题字。他扩建了圆明园,重修了大内三海,重修了北京城,为现代游人留下了最精良最优秀的古建筑,中国当代旅游业的功劳簿上应当记上乾隆皇帝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