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第3/21页)

二 前车之鉴

(一)

对于满洲人来说,高大巍峨的山海关就是阿里巴巴之门。他们虽然幻想过,却从来也没有敢真正期望这扇门会訇然开放,而如今,神话变成了现实,他们平步汉地天堂。

在进入这扇阿里巴巴之门之前,他们心中并非没有丝毫犹豫。

这个不久以前还没有文字、没有书籍的民族,却有着非凡的清醒和明智。他们知道,在山海关那边,等着他们的不仅仅有锦绣河山和惊人财富,也吹着会软化他们骨骼的汉地熏风。那些从汉文翻译过来的史书告诉他们,在他们之前入侵汉地的异族,没有一个不是沦陷在熏风里。

(二)

满洲人的征服不过是对他们先辈民族那些惊人事业的重复。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已经有多个马背民族,遵循着顺时针的次序,进入南方的汉地。先是西北的匈奴和突厥,再是北方的鲜卑和蒙古,最后,才是东北的满洲人。

在汉唐时期,这些野蛮人满足于掠夺和杀戮,就像匈奴人和突厥人做过的那样。后来,日益文弱的汉人那惊恐的眼神鼓舞了马背民族的野性,他们越来越深地进入内地,“在最初几小时的屠杀结束之后,他们不费大的周折就取代了被打败的统治者的地位,毫不害羞地亲自登上……这些历史悠久而受尊崇的王位,并采取适合于自己的相应的称号”(《草原帝国》)。

第一个兴冲冲地戴上汉地王冠的是南北朝时期的鲜卑族。作为第一个深入汉地的异族,他们深深被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所吸引。汉人的一切都是那么奇妙:他们住房上雕刻的精美的兽头,他们桌子上摆放的美丽的瓷器和木雕,他们所阅读的那些雪白的书本,以及书本里那些深奥的哲理和故事……在他们眼里,汉人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完美的。穿着兽皮衣的鲜卑人,面对宽衣博带的汉人,甚至为自己发达的肌肉、黝黑的皮肤和长期骑马而形成的罗圈腿而羞愧。

第一个抓螃蟹的人当然会被夹破手指。作为游牧民族中的第一个尝鲜者,鲜卑人为自己的天真单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随着离长江越来越近,他们心中“全盘汉化”的冲动越来越强烈。这些野蛮人不可遏止地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文质彬彬、谈吐文雅的汉人,住在高大轩敞的卷棚顶大屋下,细细品咂名贵的绿茶,手里拿着一本深奥的汉文书籍,学着《世说新语》里汉人的样子,扪虱而谈。

他们的首领孝文皇帝迫不及待发布一条条严厉的命令,要求鲜卑人把自己鄙陋的姓名改成文雅的汉字。三十岁以下的鲜卑人,一律放弃母语,从头学习汉语。草原式的兽皮衣被禁用,汉人的峨冠博带成了标准服饰。对于个别反对他汉化政策的人,孝文皇帝毫不犹豫地进行了铁腕镇压。他对整个民族发布圣旨,解释他推行汉化的良苦用心:“你们经常说北人何用读书,朕闻此,深用怃然。朕为天子,天下皆我所有,何必一定居住中原?正是为了令卿等子孙渐染汉人之美俗,增长见识。如果永居塞北,复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墙耳。”

这个兴致勃勃的皇帝料想不到,他“令卿等子孙渐染汉人之美俗”的美好愿望最终结出的却是毁灭本民族的恶果。史载鲜卑民族“尚勇,纯朴,好射猎”,专以“征伐为事”。他们跃马中原的资本是出色的武功和豪放的天性。在孝文帝之前,鲜卑的历代帝王都保持着尚武精神,几乎每年都出猎塞北,而自孝文帝之后,几乎所有的皇帝都不再碰弓箭,而是整天手不释卷。正像王夫之所总结的那样:“自迁洛以来,涂饰虚伪,……精悍之气销矣,朴固之风斫矣。……部落心离,浮华气长。”陷入温柔乡中的鲜卑贵族们迅速腐化,斗鸡走狗,竞相攀比谁会享受。《洛阳伽蓝记》中载,“当时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饶,争修园宅,互相夸竞。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方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这些鲜卑贵族的奢侈、放荡比西晋末年汉族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旋踵,北魏王朝灭亡,那些腐败大族被屠杀净尽,遗族隐姓埋名,融化在汉地,鲜卑两个字,成了一个空洞的历史名词,至今在华夏大地已经找不到一丝遗迹。

(三)

鲜卑人之后时隔七百年,女真人第二次入主中原。

孝文皇帝的错误此时被证明有二,一是他不应该提倡全盘汉化,二是他不知道,汉化根本用不着提倡。汉人的生活方式是如此富于吸引力,虽然没有皇帝们的命令,女真人汉化的速度却并不比鲜卑人慢多少。史书说:“南渡后,诸女直世袭猛安、谋克,往往好文学,喜与士大夫游。”几十年间,女真上层社会就都学会了汉语。从贵族到平民,女真人纷纷起了汉族姓名,穿上汉人服装,像汉人一样在街上相互打拱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