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永远剔透的良知(第2/4页)

1924年初,梁漱溟毅然辞去了北大的教职,以非凡的执著精神搞起了乡村建设实验,又一次成为国内关注的知名人士。他从广东到河南,从河南到山东,办村治学院,办乡村建设研究院,办《乡村建设》杂志,孜孜以求,从无倦怠。1936年,他出版了40万字的专著《乡村建设理论》(又名《中国民族之前途》),阐述了他的从村治入手,探索一条民族自救改造中国的途径。在当时有学问的人大多往城里跑的情况下,他带着一群忠实的追随者,怀揣“振兴农业法丹麦,建设乡村救中华”的壮志,光头跣足,穿行垄亩,“与马牛羊鸡犬豕做朋友,对稻粱菽麦黍稷下工夫”,历时七年之久,他也取得了一些成绩,他所提供的一套根据中国国情推动社会现代化建设的方法,在今天仍有一定的价值。

1938年1月,梁漱溟以国防最高会议参议员的身份访问延安。当年在北大任教时他常到豆腐池胡同杨怀中家造访,每次给他开门的那个高个子青年,当时任中共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他就是毛泽东。两位同年而生的对中国农村问题都有独到研究的人物围炉而坐,促膝恳谈。毛泽东高屋建瓴,肯定了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中的一些观点是对的,同时又指出它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中国农民的问题。两人时有论辩,毫无拘束,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不是“学问之人”,而是“问题中人”

梁漱溟与他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不同的是,在他的知识启蒙阶段没有上过私塾,也不曾读过四书五经,他直接进入京城学堂,接受西洋思想教育。其父梁济是一个颇有墨侠精神的儒生,他在国难的刺激下,形成了功利主义价值观,这给青年梁漱溟思想的发育以极其深刻的影响,使梁漱溟在评判事物时,主要视其“于人有没有好处,和其好处的大小”。用这种充满理性的态度来观察国事,就很容易得出西化的结论。梁漱溟生活在清末如火如荼的救国热潮之中,以“救国救世,建功立业”为己任,热衷于探求政治改造良途。他十分敬佩西洋政治制度,“以为只要宪政一上轨道,自不难步欧美日本之后尘,为一近代国家”。他先主张君主立宪,对立宪失望之后又加入了同盟会,转向主张暗杀和革命。民国建立后,他与朋友创办《民国报》,继续宣传政治变革。这位狂热的现代化鼓吹者,这种热忱显然是受到了其强烈的救亡心理的驱使。但这时他的民族意识尚停留在情感层面。

梁漱溟无疑是一个制度化理论者或政治导向型人物。在他思想深处仍然具有另一面性格,为今后的变化预设了可能性空间。梁漱溟像父亲梁济一样,同时具有淑世的和道德的双重热忱,这也是儒家的内圣外王人格理想。梁漱溟后来说:早年他在两个问题上追求不已,一为人生问题,二为社会问题。到民国建立后,目睹政治中的种种腐败黑暗以及议员们道德堕落,促成了他思想中的第一次大转折。这一转折的意义不在于从入世转向出世,因为未过几年他又由佛归儒,回到人世;最重要的是从此以后梁漱溟立身处世、观察问题的立场变了。当他由佛归儒的时候,不是简单地回到过去的淑世主义,他也不再单纯地从制度变革、政治改造的角度,而是开始从文化、人性、道德、习惯礼俗的视野做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

1917年,梁漱溟应蔡元培之邀到北京大学教授印度哲学。此时他沉湎于对东方哲学的狂热之中,而北大又是新思潮的策源地,他感到有一种气氛上的压迫,于是他怀着保卫中国文化的使命感,偏要逆水行舟,为释迦和孔子争得一席之地。他认为自己不是“学问之人”,而是“问题中人”,研讨东方哲学并非对纯学术有什么兴趣,最终还是为了解决中国文化及中华民族的出路问题。1922年,梁漱溟在整理演讲稿的基础上出版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首次系统地比较了中国、印度和西方三种文化系统,这一著作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在当时新旧文化阵营两方人士来看,梁漱溟应该是一个蝙蝠式的怪人。激进派认为他是保守主义者,因为他为中国文化大作辩护,并且大胆预言世界文化的未来属于中国文化。而保守派又在他的著作中嗅出某种激进的味道,因为梁漱溟断然否认中西文化调和的可能性,主张在现实选择上要“将中国文化根本打倒”,“要向咽喉去着刀”,“全盘承受”西方文化。这种逻辑上的矛盾,恰恰表现出了一个文化民族主义者的内在的心理紧张。

在“五四”时,梁漱溟在思想深处也有同样炽烈的双重渴求。一是作为一个民族主义者,他仍然像过去那样热烈地希望中国富强昌盛,他认定只有通过西洋的科学与民主之路才能实现这一目标,因而他主张“全盘承受”西洋文化。从这一性格而言,梁漱溟是保持着早年对现代化的那份憧憬,他态度之坚决与陈独秀等人不相上下。二是作为一个文化主义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所暴露出来的西方文明非人性的负面价值,又使他像“五四”时期其他文化保守主义者一样,对现代化产生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