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故里恩仇 第六章误入龙泉谷(第3/10页)

董奉德笑道,婴君这么想出去吗?曾经听婴君讲,外面多繁文缛节,官长每年征发有徭役、兵役,还有繁重的赋税,什么算钱、口赋,都要按时交纳,否则将沦为他人奴仆。生计如此艰难,不知婴君为何犹自如此留恋?他现在相信了婴齐的确是外界凡人,因为某种机缘,误入洞穴,被水冲到峡谷。虽然从此不再有敬畏之色,却多了一份亲切。

婴齐默然了,董奉德所说的确很有道理。作为一个人,当初出生在这世间,本来应该是天生自由,无拘无束的,他们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然而为什么一生下来,就要受到管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一过了三岁,就必须向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所谓朝廷缴纳赋钱,到了十五岁还要被征发去服徭役兵役,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还需要按比例交纳赋税。这些倒也罢了,不过是损失一点自由。但为什么想要过最普通不过的生活,却仍然有人逼迫自己,使自己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难道这些都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吗?相反,在这峡谷里却没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义务。受在这里也许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福气,只是自己实在放不下妸君。如果她能和自己一起在这里,那就了无遗憾了。

董奉德见婴齐沉默不语,笑道,婴君春秋正盛,也该成家立业了。倘若婴君不弃,老朽有一侄孙女,可堪为君匹配。

婴齐心里一惊,忙道,老丈厚意,至为感激。可惜下走在豫章已有妻室,相约语深,不忍背弃。望老丈体谅。

董奉德摇了摇头,道,婴君对妻子的至情,老朽也非常理解。怎奈此处与世隔绝,婴君绝对无法出去。我等众人在此上百年,也从不知道外面是何模样。再说婴君被乱箭射入江中,官府自然以为婴君已经阵亡,君的妻子得

知消息,肯定也会改适他人。现在就算婴君能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当年我大父告诉我,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男女之情。何况婴君既然身受官长陷害,回去也是自投罗网。不管从哪个方面说,都是待在此处最为合适啊。

这——婴齐还想辩解。董奉德打断了他,婴君不必说了。老朽也不敢勉强婴君,如果婴君不愿停留此处,也可试着寻找归路。但老朽想婴君肯定会失望的。

婴齐一时语塞,心里也纷乱如麻。他想起和妸君一起相处的那段时光。整个冬天,只要不在曹治事,他一定会在南浦里的县令家里,整个里也知道他将是县令妹妹的夫婿。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暂时忘却孤独。在西阁上,他常和妸君一起谈论音乐,酒酣耳热之际就拔剑起舞。他舞剑的时候,妸君就为他唱歌为伴。她是江陵人,那是楚国的故都,当地巫风极盛,自楚亡以来,一百多年也未消歇,所以她会很多楚歌。他最爱听她唱的一曲是《少司命》,每当听到“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音调突然抛却前面的绮丽,而变得清旷疏朗,总是不自禁泣下。妸君也为此常疑惑道,这两句有什么特别么?让君不快如此。

然而这些心里的遗憾是不能对她说的。她永不能理解,那不能来的美人是谁,以及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有时也羞愧,刘丽都是他上司兼好友的妻子,他为什么会这样不能忘怀。也许那并非不能忘怀,只是一种痛惜罢,他痛惜这人世的残酷,纵有沈武那样的进取心和才华,也不免落得个妻亡身死,再熟记律令又有何用,照样斗不过这世间的蝇营狗苟。还不如干脆苦练武艺,有朝一日能驰马疆场,斩将封侯。

春天愈发接近了,他将要随着召广国出征,同时也逐渐和妸君建立了真正深厚的感情,如果说以前还是因为他能从妸君的装束仪态中觅得刘丽都的影子,而对她颇有好感的话,现在却是真正的爱恋了。他喜爱她的活泼,和刘丽都如出—辙。在他邻近出发的某夜,她竟然趁着他酒醉,剃下了他一边的眉毛。他本是长着浓眉的,早晨洗沐时对着铜镜才发现,一边变得光秃秃的。他有点奇怪地去质问她,她却扑在他怀里撒娇,说,这是我们南郡的风俗。据说剃下自己心爱男人的半边眉毛收藏,可以让他永不变心,永远想着自己。你要骂要打都由你,只要永远记着我啊。他啼笑皆非,只能抱紧了她,心里一阵温暖。她竟还伸出手,道,婴君,你看看。他看见她手背如油脂般滑腻,十指青葱,但是往日尖尖的指甲全不翼而飞。他疑惑地盯着她的眼睛。她噘嘴道,指甲被我剪下烧掉了,灰烬被我合着油,涂在你的衣服里侧,不许洗

掉。她看着他仍是疑惑的眼神,道,这还是我们南郡的风俗,据说将中指指甲和油煎炙,涂在心爱的男人衣服上,就可以让他永不变心。我现在有两重保险,你再也跑不掉,永远是我的啦。婴齐不由得将她抱得更紧,嘴唇在她脸上和唇间缠绵辗转。他想,他现在足以能够做到,为了这个女人,他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