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5页)

陈廷敬还是笑笑,道:“您是得谢他,无论如何,您得谢他。”

张汧问:“您好像话中有话?”

陈廷敬答道:“正是高士奇的贪,反而救了您的命!张汧兄,过去的事情,一概不要再提了!你只相信,这回中式,是您自己考出来的,既没有送人银子,也没有作弊。”

张汧这才摇头长叹:“廷敬兄,我是痴长十来岁啊!想到自己做的这些事,我就羞愧难当。”

陈廷敬却想张汧原是三试不第,实在是考得有些胆虚了,再怕愧对高堂,因此才做出这些煳涂事来。

陈家老太爷早接到喜报了,家里张灯结彩,只等着陈廷敬回来。也早知道少爷如今已叫廷敬,只道皇上这个名字赐得真是好。算着陈廷敬到家的日子快了,便一日三遭地派人骑马到三十里以外探信。

这日家丁飞马回来报信,说少爷的骡车离家只有十里地了。老太爷欢喜不尽,陈三金却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回话:“老太爷,外头有个身穿红衣的道人,见着就像个要惹事的,说要求见大少爷。”

老太爷听着奇怪,问:“道人?”

陈三金说:“这个道人傲岸无礼,我问了半日,他只说,你告诉他,我是傅山。”

老太爷大惊失色:“傅山?这个道人廷敬见不得!”

老夫人听着老太爷这么惊慌,早急了,问:“他爹,傅山是谁?”

老太爷低着嗓子说道:“他是反清复明的义士!朝廷要是知道廷敬同他往来,可不是好玩的呀!快快,廷敬就要回来了,马上把这个人打发走!”

陈三金面有难色,说:“老太爷,这个人只怕不好打发。”

老太爷万般无奈,只好说:“我去见见他!”

傅山五十岁上下,身着红色道衣,飘逸若仙,正在陈家中道庄口欣赏着一处碑文。老太爷见了,略作迟疑,上前答话:“敢问这位可是傅青主傅山先生?在下陈昌期。”

傅山回过头来,笑道:“原来是鱼山先生。傅山冒昧打扰。”

老太爷脸上笑着,语气却不冷不热:“不知傅先生有何见教?”

傅山朗声而笑,说:“令公子中了进士,在下特来道贺。”

老太爷生怕儿子马上就到了,只想快些打发傅山走人,便说:“陈某谢过了。只是陈家同傅先生素无往来,在下不知您见我家廷敬何事?”

傅山又是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鱼山先生是怕我给令公子带来麻烦。”

老太爷委婉地说:“傅山先生义薄云天,书画、诗文、医德医术声闻海内,想必不是个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傅山听出老太爷的意思,便说:“贫道看得出,鱼山先生不想让我进门。”

话既然挑明了,老太爷不再绕弯子,道:“陈某不敢相欺,只好实言相告。我家廷敬已是朝廷的人,同傅山先生走的不是一条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

傅山正色说道:“好,鱼山先生是个痛快人。您说到道,我且来说说清廷的道。满人偷天换日,毁我社稷,这是哪里的道?跑马圈地,强占民田,这是哪里的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是哪里的道?强民为奴,欺人妻女,杀伐无忌,这又是哪里的道?”

这时,远远地已看见陈廷敬的骡车,老太爷着急了:“傅山先生,我没工夫同您论什么道了。反正一句话,您不能见我家廷敬。三金!傅山先生是声闻天下的节义名士,你们对他可要客客气气!”

陈三金明白了老太爷的意思,立即高声招呼,飞快就跑来十几个家丁,站成人墙围住傅山,把他逼在了墙角。陈家老小出来了几十号人,站在中道庄口。早有家人过来拿行李。原来陈廷敬把张汧也请了回来,想留他在家住几日再回高平去。陈廷敬先跪拜了爹娘,再起身介绍了张汧。一家老小彼此见了,欢天喜地。

这时,人墙里有人放声大笑,高声吟道:“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

老太爷心里直敲鼓,生怕张汧知道傅山在此。张汧却早已听清了有人在吟傅山的诗,这诗在士林中流传多年,颇有名气。日月为明,所谓一灯续日月,暗里说的就是要光复大明江山。张汧知道这话是说不得的,只当没有听见。

老太爷心里害怕,只道:“来了个疯子,不要管他。”

陈廷敬虽不知道那边到底来的什么人,却想这中间肯定蹊跷,便只作煳涂道:“张汧兄,我们进去吧。”

却又听傅山又在人墙里喊道:“忘了祖宗,认贼作父,可比那疯子更可悲!陈公子去年秋闱在太原闹府学,尚有男儿气。结果被狗皇帝在名字前面加了个廷字,就感激涕零,誓死效忠了。可悲可叹呀!”

张汧仍是装聋作哑,陈廷敬倒是尴尬起来,笑道:“张汧兄,您头回上我家,就碰上如此败兴的事,实在对不住。”回头又对他爹说,“爹,把这个人好好安顿下来,我待会儿见见他,看是哪方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