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The Memory of the Offense 罪之记忆(第3/5页)

对于这些再造的虚假记忆(但不仅是这些,而是所有的记忆),人们一定会注意到,事实的扭曲往往会受到事实本身客观性的限制,如第三方证言、文件、罪行实证(corpora delicti)、公认的历史背景。一般来说,人们难以否认他们做过的特定事实或这样一个事实曾经发生过;相反,人们非常容易歪曲导致事实的动机或我们内在的、由事实引发的情感。我们的动机和情感是极度善变的,即使很小的压力也会导致答案的扭曲。在回答“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做这件事时在想什么”之类的问题时,并不存在可靠的回答,因为精神状态的性质是反复无常的,而记忆本身甚至更不稳定。

犯罪记忆的极度扭曲往往发生在记忆的抑制状态。这里,同样,真与伪之间的界线会趋于模糊。人们经常会在法庭上听到“我不知道”或“我记不住了”,有时罪犯的确故意说谎,但有时却是一种僵化自欺的谎言,形成了化石般的固化模式。回忆者决定放弃这段记忆,并通过否认这段记忆而取得成功——他已经排出有害的记忆,就像人们排出排泄物或寄生虫。辩方律师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常常建议他们的客户,把记忆断层转化为遗忘,把推定的事实当作真正的事实。我们不需要深入精神病理学的领域,就可以找到一些人物案例——他们的陈述让我们迷惑不解,虽然我们肯定他们的言语是虚假的,但我们无法确定主体是否知道自己正在说谎。荒唐地假设一下,如果说谎者在一瞬间变得诚实起来,他自己也会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在说谎时,他就像一个完全入戏的演员,与他的角色化为一体。在我撰写本书的过程中,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试图行刺教皇约翰·保罗二世的土耳其人阿里·阿贾(Ali Agca)在法庭上的行为。

要想抵御难以忍受的记忆侵扰,最佳手段就是延长“免疫封锁线”(cordon sanitaire),阻止它们进入头脑。阻止一份记忆要比忘记一份记忆容易得多。实际上,当士兵们受命去做“脏活”时——即使最心狠手辣的刽子手也无法接受的工作——为了保护这些士兵的良心,确保他们能奉命行事,纳粹指挥官们为此费尽了心思。在苏德战线之后的特别行动队,强迫平民挖掘巨大的公共墓坑,然后便在刚刚挖好的万人坑边用机枪屠杀平民。每当这时,纳粹就应行动队员所需,为他们提供各种烈酒,通过酒醉来模糊屠杀的记忆。那些众所周知的委婉辞藻(“最终方案”、“特殊疗法”,还有特别行动队的字面解释:“快速反应部队”,都是为了掩盖一个可怕的事实)不仅用于欺骗受害者,防止他们采取自卫行为,也是为了在可能的限度内,向公众以及其他未直接参与屠杀的纳粹部队,隐瞒第三帝国占领的全部土地上究竟发生着什么。

总而言之,希特勒“千年帝国”的短暂历史可以重新诠释为一场对抗记忆的战争,奥威尔式的伪造记忆,伪造现实,否定现实。希特勒的所有传记,尽管在解释这个难以归类的人的一生时颇有争议,但都同意他的晚年生活已经脱离现实,尤其从德军入侵苏联的第一个冬天开始。他禁止和否定他的部下以任何形式接触事实,毒害他们的道德和记忆。但是,在地下掩蔽所里,他越来越偏执,最后成为一个彻底的妄想狂,使自己也隔绝在现实之外。像所有的赌徒一样,他在自己周围树立着由迷信般的谎言组成的舞台背景,正因为他那疯狂的信仰,如他要求全部德国人所深信的信仰,使他最终迎来了失败和自杀的命运。希特勒的倒台,不仅使全人类得以拯救,也证明了一个人放弃现实时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在受害者这个更加广阔的领域中,同样存在着记忆的迁移。但是,对于受害者来说,显然,不存在欺诈的行为。任何曾遭受过不公正待遇或伤害的人,不必精心编织谎言,为自己开脱并未犯下的罪行。即便如此,由于一种看似矛盾的机制(我们将在后章中进行探讨),他也许会为此深深感到羞耻。但这并不能否认受害者也会出现记忆更改这一事实。人们已经注意到,比如,许多战争的幸存者(或其他经历过复杂心理创伤的人们)往往会不自觉地过滤他们的记忆——在追忆他们的往事或向第三人讲述自己的遭遇时,他们愿意驻足于那些短暂的安宁时刻,那些荒唐的、奇怪的或轻松的时刻,而跳过最痛苦的片断。他们不愿意从记忆仓库中唤醒这些痛苦的记忆。因此,随着岁月流逝,这些记忆逐渐模糊。在但丁的《神曲》中,乌哥里诺伯爵在向但丁描述他那可怕的死亡时变得讳莫如深,这在心理学上是可信的。他同意这样做,并非因为对但丁的顺从,而是为了在死后向死亡——他永远的仇敌复仇。当我们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件事”时,这定论过于鲁莽,尽管“那件事”深深地伤害了我们,但它不会在我们的灵魂里或生活中留下重要的伤痕或永远的空虚——在“日常”生活里,我们都乐于忘记已经痊愈的一场重病(或成功的外科手术)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