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The Memory of the Offense 罪之记忆(第4/5页)

出于自我保护,现实的扭曲不仅存在于记忆中,也可能存在于生活的每时每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时,我有一个兄弟般的挚友,叫做阿尔贝托·D.(Alberto D.)。他是一个结实勇敢、聪颖过人的小伙子,因此对许多编织幻想的人不以为然。这些人编造各种各样的幻想来安慰自己,再相互传播。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谣言:“两周内战争就要结束了”、“不会再进行筛选了”、“英国人已经在希腊登陆了”、“波兰游击队就要解放这个集中营了”,等等。但在现实面前,所有的谣言都不堪一击。阿尔贝托和他45岁的父亲一起进入奥斯维辛集中营。在1944年10月那次大规模筛选前夕,我和阿尔贝托曾一起带着恐惧、无奈、愤怒、听天由命和抗拒的心理来讨论这件事,但没有在虚假的现实中寻求庇护。在大筛选中,阿尔贝托的“老”父亲被选中送进毒气室。短短几个小时内,阿尔贝托改变了。他开始听信那些对他来说似乎值得相信的传言——俄国人逼近了,德国人不敢像以前那样屠杀犹太人,所以这次筛选和以往不同,并不是把选中的人送进毒气室,而是选择那些虚弱但还有利用价值的囚犯,事实上,正像他的父亲,非常疲倦但没有患病。他甚至知道这些选中的人要被送到哪里——贾瓦诺(Jaworzno),离集中营不远,一个只适合康复期犯人的轻体力劳动的特殊集中营。

当然,人们再没有见过他的父亲,而阿尔贝托也在1945年1月集中营转移时的行军中失踪了。奇怪的是,尽管并不了解阿尔贝托的行踪,但他的亲属们(他们仍躲藏在意大利,躲过了德国人的追捕)却表现出同样的行为方式——拒绝难以接受的现实,而为自己编造出另一个事实。我被遣返回国后,立刻感到自己有义务赶到阿尔贝托的家乡,向他的家人讲述我所了解的一切。我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但只要我开始讲述阿尔贝托的故事,他的妈妈就会立刻恳求我停下来:她已经知道一切了,至少所有关于阿尔贝托的事;我唠叨那些常常听到的可怕故事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知道她的儿子,孤身一人,从大队中偷偷溜走,躲开了党卫军的射击,藏进森林,现在正安全地在俄国人那边。尽管他还没有任何消息,但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来信儿的,她肯定。那么现在,她请我换个话题,说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一年后,我有机会路过那个镇子。我再次拜访了阿尔贝托的家人。“事实”有了一点调整:阿尔贝托在苏联人的医院里;他很好,只是失去了记忆;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但他正在康复,而且很快就会回来了。她从一个可靠的人那里听到这些消息。

阿尔贝托没有回来。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勇气将我那痛苦的事实与他们自我安慰的“真相”对立起来——阿尔贝特的家人们互相帮助着为自己构建出的“真相”。

接下来是一则道歉。本书是记忆的结集,而且,年代久远的记忆。因此,本书信息来源难免有可疑之处,必须声明以预防疏漏错误。故声明:本书笔墨重于思辨,而非记忆;流连于事实状态(如当今之反思),而非编年史般的追溯记叙。此外,本书资料,或来自围绕大屠杀遇难者(或幸存者)主题而形成的重要文献,或来自大屠杀罪犯的合作,无论自愿或非自愿的,所以具有较强的证明力。且本书文献具有充分的一致性,稍有矛盾冲突之处,可忽略不计。至于我个人的记忆,还有一些尚未出版的轶事,有些我已经提到过,有些将在后面提到。所有事例都经过我的认真核对:尽管时间的流逝让这些记忆有些模糊,但它们都与历史背景非常吻合,而且看起来,我所说的记忆迁移并没有影响到我自己。


  1. [1] 阿尔伯特·施佩尔(Berthold Konrad Hermann Albert Speer, 1905. 3. 19—1981.9.1):原为德国著名建筑师,1942年任纳粹军备部长,大力发挥德国军备生产的巨大潜力,为德国战争机器提供了有力的支持。战后因战争罪和反人类罪被判处20年监禁。

  2. [2] 阿道夫·艾希曼(Adolf Otto Eichmann, 1906.3.19—1962.5.31):党卫军军官,犹太人大屠杀的主要组织者和负责人,被称为“死刑执行者”。1962年被以色列法庭判处死刑。

  3. [3] 鲁道夫·霍斯(Rudolf Franz Ferdinand Höss, 1900.10.25—1947.4.16):1922年加入纳粹,1934年加入党卫军。1940年至1943年期间任奥斯维辛集中营司令官,1947年在华沙被绞死。

  4. [4] 威尔汉·博格(Wilhelm Friedrich Boger, 1906.12.19—1977.4.3):德国警察委员,集中营督察,因惊人的罪行而被称为“奥斯维辛之虎”,1965年被判处终生监禁,1977年死于德国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