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Communicating 交流(第2/7页)

要是有人犹豫(每个人都会犹豫,因为他们听不懂德语而且被吓坏了),就会招致拳打脚踢。显然它们表达了相同的语言——使用语言去表达思想,人之所以为人的必要而充分的机制,已经归于废弃。这是一个信号:在党卫军眼中,我们已经不再是人。对我们,就像对耕牛或骡马,一声斥骂和一记重拳之间已经没有实质性的区别。让一匹马去跑去停,转身,拉车或停止拉车,不需要与它沟通,或给它详细地解释,十几个形式各异但意义明确的信号就足够了,无论是听觉、触觉还是视觉的——拉缰绳、戳马刺、大声喊、打手势、甩鞭子、吹口哨、拍后背都一样可行。和它说话,就像自言自语,是傻里傻气的行为,或荒唐地伤感——无论如何,那匹马又能听懂什么呢?马萨莱克(Marsalek)在他的书《毛特豪森》(Mauthausen)中告诉我们,在这个集中营里,甚至拥有比奥斯维辛更多的语种,而囚犯们在毛特豪森集中营把橡皮警棍称为“der Dolmetcher”,即“翻译”——因为每个人都能听懂它的语言。

事实上,一个没教养的人(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人,尤其是党卫军,极其没有教养,他们要么没受过“教养”,要么被错误地“教养”)分不清哪些人听不懂他的语言,而哪些人听不懂简单的叱令。这些年轻纳粹的头脑里早被灌输了世界上只有一种文化——德国文化。而对于所有其他的文化,无论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只有它们中包含一些德国文化元素,才被视为可以接受。因此,那些不会说或听不懂德语的人一定是野蛮人;要是他坚持用自己的语言(事实上,那可算不上语言),那就必须把他打到闭嘴,滚回他的窝里,推、拉、扛,因为他不是“Mensch”(德语:人),不是人类。我想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工地上,一个新“卡波”带领着一个主要由意大利人、法国人和希腊人组成的劳动小队。他意识到一名最可怕的党卫军监工正从背后向他走来,突然转过身,立正,用德语报告规定的“Meldung”(德语:讯息):“第83突击队,42人。”但在慌乱之中,他说的是“Zweiundvierzig Mann”(42人)。那个党卫军用父亲般严厉的口吻纠正他:你不应该这么说,你要说“Zweiundvierzig Häftlinge”(42名囚犯)。他是一个年轻的“卡波”,所以可以原谅,但他必须学会规矩、社交习惯、等级距离。

这种“不要对他说话”有着快速而毁灭性的效果。那些人要么不对你说话,要么高声叫嚷着你听不懂的话语。而你不敢同他们讲话。如果你的运气够好,你会找到一个与你语言相通的同伴,你们可以交换看法,寻求咨询,发泄怒气,信赖对方;如果你没有找到这样的人,那么你的舌头会在几天内干涸,而你的思想也会随之枯萎。

此外,在更紧迫的层面上,你听不懂命令和禁令,看不懂标志和告示。尽管有些是荒唐或无用的,但也有些传递了至关重要的信息。总之,你发现自己茫然无措,在付出惨痛代价之后,你才明白沟通产生信息,而没有信息,你就无法生存。大多数不懂德语的囚犯(也就是说,几乎所有意大利囚犯)在进入集中营的10到15天内死去——表面上,他们死于饥饿、寒冷、疲劳和疾病;但若更仔细地审视,他们的死要归因于信息的缺乏。如果他们能够与更富有经验的狱友进行交流,他们就可以更好地指导自己的行为:在不犯下致命错误的前提下,首先学会如何获得衣服、鞋子、额外的食物,如何避免更残酷的劳动,如何避免与党卫军的、通常是致命的遭遇,如何处理无法避免的疾病。我不是说,这样可以避免他们的死亡,但他们可能活得更久,并有更大的机会回到他们失去的土地。

对于我们所有的幸存者(当然并未掌握多国语言),进入集中营的第一天都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像一部虚焦而疯狂的电影,充满了毫无意义的可怕声音和怒叱:没有姓名,看不清面孔的嘈杂人群被淹没在一片连续的、震耳欲聋的背景噪音中,然而,在这噪音之中,并没有浮现人类的言语,这就像一部黑白电影,虽然有配乐,但没有对白。

在我和其他幸存者的记忆里,我注意到在这种茫然无措和对沟通的需要中产生了一个有趣的效果。尽管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但我们仍然记得,在单纯的听觉范畴中,那些各种听不懂(后来也没学习过)的语言说出的词句。以我为例,是波兰语和匈牙利语。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用波兰语说出,不是我的身份号码,而是营房花名册上我前面囚犯的号码:一串声音和谐地结束,就像孩子口齿不清地背诵计算口诀,像什么“stergishi steri”(现在我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是“44”)。事实上,在那个棚屋里,分汤员和大部分囚犯都是波兰人,因此“官方语言”是波兰语。叫到你的时候,你必须在那准备好,拿好你的碗,以免错过你的那份汤,或者被弄个措手不及。听到分汤员叫到你前面那个囚犯的号码时就立刻跳起来是个好办法。事实上,“stergishi steri”对我来说,就像是铃声对于巴甫洛夫(Pavlov)的狗的条件反射——立刻刺激唾液的分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