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第2/5页)

燕青正猜疑间,邝彪已双拳一抱向他施礼道,小乙哥安好。哎呀,兄弟我找到这里可真不容易。

燕青忙还礼道,真没想到是兄弟你来了!我早闻了大军的凯旋喜讯,弟兄们都好吗?

邝彪沉沉地道,一言难尽!

燕青听邝彪的语气苍凉,心里一凛,赶紧道,兄弟快请进屋说话。遂引邝彪步入房中落座,一面唤着伙计来备茶。

待伺候茶水的小伙计退去,燕青掩了房门,就急切地问道,兄弟如何是这般戚然光景?我近日等不到主公的音信,正在心焦。莫不是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邝彪未曾开言,眼眶里已溢满了英雄泪。他紧咬着钢牙点点头,低沉痛切地道,端的是出了大变故。宋总头领、卢总头领和我梁山泊各营的众头领,被奸贼童贯设计谋害,俱已罹难矣!

燕青一听,震惊得眼睛瞪得好似核桃一般大小。

邝彪缓了一口气,便将梁山泊部队在战场上如何克服童贯的刁难屡打胜仗,童贯如何在南征胜券在握之际诱杀了自宋江以下的全数在队头领,自己又是如何揣着卢俊义的遗言突出重围,跋山涉水寻到燕青报信的一番经历,前前后后讲述一遍。说至悲愤沉痛处,这条七尺有余的粗犷汉子压抑不住地捶胸跌足,痛哭失声。

燕青听完邝彪的叙述,整个人便似一胎泥塑般的呆在了那里。当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七魂六魄才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慢慢地回到了燕青身上。燕青感到了一种钢刀绞腑、五内俱焚般的剧痛。对于童贯的不怀好意,燕青早有预料,他知道童贯一定会将最危险的仗交给梁山泊队伍去拼打。但有卢俊义、吴用、林冲等一干文武精英在宋江身边赞襄,燕青认为应对童贯的刁难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他千料万料,就没料到童贯竟然会在利用完了梁山泊部队以后痛下这样斩尽杀绝的毒手。

燕青的心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可是悔恨自责什么呢?他却是茫然无绪。悔恨自己不该离开卢俊义吗?当时卢俊义身边即便多上十个燕青,怕是也难逃被童贯绞杀的厄运。悔恨自己未能劝阻卢俊义乃至整个梁山泊部队随童贯竖贼出征吗?那又岂是他的微薄之力所能阻止得了的?悔恨自己不该跑前跑后地穿针引线,努力促成梁山泊部队接受招安吗?眼见得方腊拥兵数十万业已席卷江南的半壁河山,说灰飞烟灭却也就在瞬息之间,梁山泊的军力远逊于方腊,若不接受招安恐怕早晚亦与方腊的下场无异。悔恨自己和主公卢俊义当初就不该上山落草吗?可当初上山落草确实是他们的唯一出路也。

燕青这样想着,是越想越想不明白。

其实这是个人生的大困境、大怪圈、大无奈、大悲剧问题,没人能够参透,没人能够超脱。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里的“江湖”二字,包括了各行各业,可视之为“社会”二字的同义语。所以才有人总结出了“天下事何妨以不了了之”这样的警世恒言。

但是似这般血海深仇,孰能置之度外,不了了之?此仇不报,我燕青燕小乙有何颜苟活于人世!

悔既无益,留在燕青心里的,便只剩下了恨。他恨童贯,也恨赵佶。如果没有皇帝的准许,童贯是绝对没有那个胆量和权力悍然杀害梁山泊众头领,并且消灭掉这支已经接受了招安的部队的。不过皇帝的可恨处,主要是在于他的糊涂,他的昏庸,在于他根本就是一个是非不分的草包混蛋。但他不是阴谋家和刽子手。阴谋家和刽子手是皇帝周围的那帮奸雄,而最直接的凶手,就是童贯。无论明里暗里,战场上还是朝廷里,童贯都是梁山泊英雄的头号死敌。因此燕青的千仇万恨,就都集中到了童贯身上。

燕青恨不能立刻就能拿下童贯,当众历数其罪,将其碎尸万段。然而采取正常程序和合法手段,这显然是根本做不到的。不要说有皇帝的庇护,就只官官相护这一条,你就奈何不了他一根毫毛。蝼蚁一样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头百姓,不遇上事时尚且罢了,一旦与有权有势者发生了冲突,那才明白在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中,果然就是有理无处讲,有冤无处申。

燕青虽然有一次被逼上梁山的经历,但因那一次的主要罪责在李固、贾氏两个龌龊小人身上,对这一点体会得不深。事到如今,燕青才深深地体会到了高天厚土间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也才完全地理解了当年楚红不惜以柔弱孤单之躯,只身潜入汴京,铤而走险行刺仇家的悲壮行为。

燕青做事从来讲究光明磊落,对暗杀行刺一类的活动本来不屑。但是现在看来,欲要除掉童贯,为卢俊义报仇,为宋江和千百个死难的弟兄报仇,舍此没有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