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幽谷秘隐(第6/14页)

陆渐暗自奇怪,走到正午,忽见道旁有人僵卧,上前扶起,却是一个死去的老者,皮肉浮肿,两眼圆睁,口角流着长长的腥涎。陆渐呆怔时许,挖坑将其埋了,再向前走,离南京越远,流民越多,潮水似的涌向城镇。田间道旁,时见倒毙饿殍,多是老弱病残。陆渐沿途掩埋尸首,心中悲苦茫然。他思索良久,想起那日在沧波巷中谷缜说出的预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心想那大饥荒果真来了。他举目望去,大好田园杂草荒芜、渺无人烟,连年倭患兵灾,终于惹来了更大的灾祸。

他一文不名,遇上如此天灾,也无半点法子。好在巨鹤伤势痊愈,展翅冲霄,飞行绝迹,常常抓来百斤海鱼、整树果实,乃至于整只幼鹿。陆渐行走灾荒之地,浑然不觉饥馁。但在天柱山之后,他精气自足,饮食渐少,一日但喝几口泉水,吃两个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将巨鹤送来的食物周济饥民,纵是杯水车薪,也叫他心中安宁。

这日陆渐走在道上,忽听一片哭声,他听那哭声悲切,不由循声前往。尚在远处,就嗅到一股粥饭香气,走近了,只见数百农夫围成一团。陆渐挤上前去,但见人群里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白气翻腾,熬了一锅稀粥,锅前立着几十个青衣仆僮,手持刀枪,神情骄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半跪半坐,怀抱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孩子头大身细,小脸上透出一股青气。妇人涕泪交流,颤声说道:“易老爷,行行好,给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没进一粒米了,再饿下去,可就没了……”

只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应道:“要喝粥,成啊,把这地契签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陆渐应声望去,远处的凉椅上歪了一个胖大汉子,左右各立一名丫鬟,一人打伞,一人摇扇。胖汉捧一杯茶,吹开茶沫,脸上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妇人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瞧那胖汉,口中支吾道:“签地契,我……我哪能做主?”易老爷笑道:“你不能做主,你男人能啊。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你这当妈的,就不能劝劝你家男人,别死硬死硬的,画了押,卖了地,一切好说。”

妇人惨然道:“易老爷,我家就靠这几亩薄田过活,没了地,来年怎么过啊?”易老爷放下茶杯,肥脸上挤出一丝阴笑:“来年没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妇人身子一震,张大了嘴,忽听孩子梦魇似得嘤嘤哭泣,农妇听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声,忽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甭哭了,这地,咱卖!”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农夫分开众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双目无神,走到胖汉案前缓缓道:“易老爷,村南石头坡十亩三分水田,你给多少价钱?”易老爷嘻嘻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农夫道:“二十担谷子?”

“屁!”易老爷啐一口,“两担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两担谷子?”农夫的黑脸里透出一股暗红,身子一阵阵发抖:“易老爷,天地良心,十亩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担、一百担啊。”易老爷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头,冷冷道:“一担五……”农夫一愣,眼里浊泪乱滚,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丧天良,要遭天谴的……”眼看那胖汉嘴唇要动,只怕他又要减价,无奈忍了气,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时,忽觉心力交瘁,哼了一声,瘫软在地。

“好,好。”易老爷抖着那纸契约,哈哈大笑,“就这价钱,十亩地一担五,二十亩地三担,卖地的赶紧卖,再往后,哈,这价钱还得减……”说着纵声狂笑,四面的农夫农妇无不面色惨淡,陆续有人上前,画押卖地。

陆渐再笨十倍,也听出这姓易的富户趁着荒年,要挟众人贱卖田地,不觉怒火中烧,走到桌前。易老爷瞧他眼生,叫道:“小子,要卖地么,先来后到……”陆渐一言不发,抓起桌上契约,双手一分,数十张契约化做片片飞蝶,经风一吹,满天散去。

易老爷又惊又怒,尖声叫道:“反了反了,来人啊,给我往死里打。”众仆僮一哄上来,陆渐不愿伤人,施展“天劫驭兵法”,刀枪近身,伸手便抓。众人手心一空,武器就已易手,陆渐随夺随扔,有如儿戏一般。易老爷见势不妙,起身想逃。陆渐抢上一步,轻轻拿住他的心口,喝声“起”,将那胖大身躯高高举起,搁在那锅粥上,冷笑道:“狗东西,下去洗个澡吧!”手腕一转,易老爷身子陡沉,离那沸粥不过寸许。

易老爷魂飞魄散,发出杀猪似的惨叫,忽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陆渐抬眼一看,易老爷惊吓过度,屎尿齐流。陆渐只恐秽物流出,坏了一锅好粥,挥手将他掷开,喝道:“滚吧,再若欺压良善,势必叫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