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曼的模特(第5/6页)

我的主人领着我走向地窖,去他真正的工作室,我鼓起勇气,准备迎接未完成的作品给我带来地狱般的冲击。我们爬下一段潮湿的楼梯,他转动手电筒,照亮旁边一片开阔空间的角落,那里有一圈砖砌的围栏,里面显然是一口打在泥地上的深井。我们走向那口井,我见到井口直径至少有五英尺,井壁足有一英尺厚,高出地面大约六英寸——要是我没看错,那肯定是十七世纪建成的。皮克曼说,这就是他一直在说的那种东西:曾经遍布山丘内部的隧道网络的一个出入口。我在不经意间发现,井口没有被砖封死,而只是盖了一块沉重的圆形木板。假如皮克曼那些癫狂的暗示不只是说说而已,这口井就必然和某些事物有所联系,想到这里,我不禁微微颤抖。我跟着他又爬上楼梯,穿过一道窄门,走进一个颇为宽敞的房间,这里铺着木地板,陈设像间画室,有一盏乙炔气灯,光亮足够工作之用。

未完成的作品搁在画架上或靠在墙上,恐怖程度与楼上那些完成的作品不相上下,同样呈现出了画家那勤勉细致的艺术手法。他极其仔细地打好了场景的草稿,铅笔轮廓线说明皮克曼以一丝不苟的精度来获取正确的透视和比例关系。这位先生太了不起了——尽管我已经知道了那么多内情,此刻我依然要这么说。一张台子上有一套大型照相机,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皮克曼说他拿照相机拍摄用作背景的各种场景,他可以在工作室里看着照片绘画,不需要扛着全套家什在城里为了取景而奔走。他认为在持续性的工作中,照片与真实景象或模特一样好用,他宣称自己经常将照片用作参考。

这些令人作呕的草图和恐怖的半成品遍布房间的每个角落,其中有某种因素让我感到非常不安。气灯侧面不远处有一块大幅画布,皮克曼忽然揭开蒙在上面的盖布,我忍不住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这是那天夜里我第二次尖叫。古老的地下室里,墙上结着硝霜,叫声在昏暗的拱顶下反复回荡,我不得不按捺住如洪水般袭来、随时会冲破堤防的冲动反应,没有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仁慈的造物主啊!艾略特,不过我也说不清这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疯癫的妄想。我觉得尘世间容不下这样的噩梦!

那是一头庞大且无可名状的渎神怪物,长着炽热的血红色眼睛,骨质的爪子里抓着曾经是一个人的残破尸体,它在啃尸体的头部,样子就像孩童在吃棒棒糖。它算是蹲在地上,你看着它,觉得它随时都会扔下手里的猎物,扑向更美味的大餐。然而真是该死,那幅画能成为世界上所有恐惧的源头并不是因为这个地狱般的主题——不,不是它,也不是长着尖耳朵、充血双眼、扁平鼻子和滴涎大嘴的那张狗脸。不是覆盖鳞片的爪子和结满霉块的躯体和半蹄状的足部——不是以上这些,尽管其中任何一样都能逼疯一个敏感脆弱的人。

真正可怕的是绘画技法,艾略特——那该诅咒、不敬神、悖逆自然的技法! 我活到这把年纪,从未在别处见过能够如此将活物放上画布的神技。怪物就在我眼前——瞪着我,嚼着食物,嚼着食物,瞪着我——我知道只有违背了自然法则,才有可能让一个人在没有模特的情况下画出这么一头怪物,除非他窥视过未曾将灵魂卖给魔鬼的凡人不可能见到的地狱。

画布的空白处用图钉钉着一张揉皱的纸——我猜应该是一张照片,皮克曼打算根据它描绘恐怖如噩梦的背景。我伸手去抚平它仔细查看,忽然看见皮克曼像挨了枪子儿似的跳起来。自从我那一声震惊的尖叫在黑洞洞的地窖里激起不寻常的回音,他就一直在异常专注地听着动静,此刻他似乎受到了恐惧的侵袭,尽管程度无法与我的相提并论,并且更倾向于肉体而非精神。他拔出左轮手枪,示意我别出声,然后走进外面的主地下室,随手关上房门。

我认为有一瞬间我吓得无法动弹。我学着皮克曼的样子仔细谛听,觉得我听见某处响起了微弱的跑动声,然后从某个我无法确定的方向传来了一连串吱吱或咩咩的叫声。我想到巨大的老鼠,不禁打个哆嗦。接下来我又听见了发闷的哒哒声,顿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种鬼鬼祟祟摸索时发出的哒哒声,我难以用语言形容这种声音。它有点像沉重的木头落在了石板或砖块上——木头撞击砖块——这让我想到了什么?

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变得更加响亮。同时还有一阵震动,就好像木头落下的地方比上次落下的时候更远了。随后是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皮克曼含糊不清的喊叫声和左轮手枪震耳欲聋的六声枪响,他不由分说地打空了弹仓,就像是驯狮人为了震慑猛兽而对空放枪。接下来是发闷的吱吱或嘎嘎叫声和轰隆一声闷响,然后又是一阵木头和砖块的摩擦声,停顿片刻,开门——我承认我吓了一大跳。皮克曼重新出现,拎着还在冒烟的手枪,斥骂在古老深井里作祟的肥壮耗子。